第二部(第9/59页)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告诉过你,我想知道。”
“好吧,”比夫说,“那天夜里他走了进来,我们开始喝酒,他喝醉之后便信口开河讲到了你。他说,他一个月回家一次,把你打得屁滚尿流,而你会默默忍着。过后你会走到外面的走廊里,大笑几次,好让其他房间的邻居以为你们只是在打闹,一切都是个玩笑。这就是当时发生的事,忘掉它吧。”
露西尔坐直了身子,两颊泛红。“你瞧,巴塞洛缪,那就是我什么喜欢一直戴着眼罩的原因,这样我就不会瞻前顾后,胡思乱想了。我能让自己想的,只有每天要工作,在家里要准备一日三餐,要考虑贝比的职业生涯。”
“嗯。”
“我希望你也这样,别开始回忆过去。”
比夫把头低到胸前,闭上眼睛。在这漫长的一天里,他都没法去想艾丽斯。当他试着去回忆她的面庞时,心里只有一片空白。关于她,他脑海里唯一清晰的东西是她的双脚——又短又粗,又软又白,脚趾肿胀。脚底是粉红色的,左脚跟附近有一颗褐色的小痣。他们结婚的那天夜里,他脱掉她的鞋和袜子,亲吻了她的脚。突然想到这个——倒也值得一想——是因为日本人相信,女人身上最精华的部位——
比夫动了动身子,瞥了一眼手表。再过一会儿,他们要动身去教堂,葬礼在那里举行。他在脑子里把葬礼上的活动过了一遍。教堂——自己与露西尔和贝比坐在车上,缓慢而庄重地跟在灵柩后面——人群在九月的阳光里垂首肃立。太阳照着白色的墓碑,照着正在凋萎的鲜花,照着那顶帆布帐篷覆盖着刚刚挖好的墓穴。然后回家——再然后呢?
“不管怎么吵,自己的亲姐姐总归不一样。”露西尔说。
比夫抬起头。“为什么不再婚?难道没有此前从未结过婚的好小伙子,愿意照顾你和贝比?如果你忘掉勒鲁瓦,你会成为一个好男人的好妻子。”
露西尔好一会儿没有回答。最后她说:“你知道,我们一直怎样——我们几乎始终能很好地互相理解,而没有任何脸红心跳的杂念。好吧,这就是我想任何男人保持的最亲密的关系了。”
“我的感觉是一样的。”比夫说。
半小时之后,响起了敲门声。葬礼用车停在了屋前。比夫和露西尔缓慢地站起身来。他们三个人庄重而安静地走到门外,贝比穿着白色丝绸裙子走在前面。
第二天,比夫让餐馆关了一天门。接下来,傍晚时分,他从大门上取下了已经凋谢的百合花环,再次开门营业。老顾客进来时一脸的悲伤,靠着收银台跟他交谈几分钟,然后各就各位。几个常客都在——辛格,布朗特,在这个街区沿街店铺里以及在河下游的工厂里干活的各色人等。午餐过后,米克·凯利领着弟弟出现了,把一个五分硬币投进了老虎机。输掉第一个硬币时,她便用拳头猛击老虎机,不停地打开接收槽,以确定真的什么也没掉出来。随后她塞进了另一个硬币,差点儿中了个头奖。硬币稀里哗啦地掉出来,滚了一地。这孩子和弟弟一边捡着硬币,一边目光敏锐地环顾四周,以防其他顾客踩着硬币。哑巴坐在屋子中间那张桌子旁边,面前摆着他的午餐。杰克·布朗特坐在他的对面喝啤酒,穿着礼拜天的衣服,正说着话。一切都和从前没什么两样。过了一会儿,空气由于抽烟而变得灰蒙蒙的,噪声越来越大。比夫很警觉,任何声音或动作都逃不过他的注意。
“我到处走动。”布朗特说,他热切地俯身趴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哑巴的脸,“我到处走动,试图告诉他们。他们哈哈大笑。我没法让他们理解任何东西。不管我说什么,似乎都不能让他们认识真理。”
辛格点点头,用他的餐巾擦了擦嘴。因为无法低头吃饭,他的午餐已经凉了,他太客气,不好意思打断布朗特说话。
在男人们更粗糙的声音中,老虎机前两个孩子的话显得高昂而清晰。米克不断地把硬币投回到老虎机中。她时不时地看着中间那张桌子周围,但哑巴背对着她,看不见她。
“辛格先生点了一份炸鸡作为晚餐,可他一块也没吃。”那小男孩说。
米克非常缓慢地拉下那台机器的操作杆。“别多管闲事。”
“你总去他的房间,要不就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我说过给我闭嘴,巴布尔·凯利。”
“你就是这样。”
米克摇晃着他,直至他的牙齿格格作响,然后拽过他走向门口。“你给我回家睡觉去。我已经跟你说过,我白天受够了你和拉尔夫,我不想你晚上还跟着我,我以为这段时间我应该是自由的。”
巴布尔伸出他脏兮兮的小手。“那好吧,给我一个硬币。”他把那个硬币揣进衬衫口袋之后,便回家了。
比夫弄直了外套,向后抚平了头发。他的领带是纯黑色的,灰色外套的袖子上有他缝上去的黑纱。他想走到老虎机前,跟米克说说话,但有什么东西不让他这么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喝了一杯水。收音机里传来一支管弦乐舞曲,但他不想听。最近十年所有的曲调都千篇一律,他分不清彼此。一九二八年之后,他就再也不喜欢音乐了。但他年轻的时候总是演奏曼陀林,他熟悉每首流行歌曲的歌词和旋律。
他把手指放在鼻子的一侧,把头歪向另一侧。米克过去一年长的太快,以至于很快就会比他还高。她穿着开学以来每天都穿的红色毛衣和蓝色百褶裙。这会儿褶子都翻出来了,褶边松松垮垮地拖在她清晰突出的膝盖周围。在她这个年龄,她看上去既像是一个姑娘,又像是一个长得过快的男孩。在这个问题上,为什么最聪明的人多半都没有看出这一点呢?所有人天生都是双性人。所以,婚姻和婚床无论如何都不是全部。证据么?真正的青年和老年。因为老年男人的声音常常变得又高又尖,走起路来忸怩作态。而老年妇女有时候变得身材臃肿,声音粗糙深沉,甚至长出了黑色的小胡子。他甚至亲自证明了这一点——他的一部分有时候几乎希望自己是一个母亲,米克和贝比是他的孩子。突然间,比夫从收银台转过身去。
报纸被弄得一团糟。他已经两个星期没有整理过一张报纸。他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叠报纸。他以训练有素的眼睛从报头到报尾扫了一眼。明天他要检查一下后屋里储藏的报纸,看看能不能改变一下归档的办法。做几个架子,用那些装运罐头的结实箱子做些抽屉。按年代顺序,从一九一八年十月二十七日一直排到现在。用不同的文件夹和封面标签概述历史事件。分成三组:第一组是国际大事,从停战开始,到后来的慕尼黑协定;第二组是国内事件,第三组是本地消息,从莱斯特市长在乡村俱乐部枪杀妻子,到哈得逊工厂大火。过去二十年里发生的每一件大事都有目录和摘要,完完整整。比夫擦着下巴,用手挡住嘴巴默不作声地面露笑意。但艾丽斯想让他把报纸拉走,好让她把那间屋子改成女卫生间。那正是她经常催促他干的事,但有一次,他把她打倒在地。只有那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