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7/59页)

他心里有很多担忧。首先,艾丽斯身体不好。她像往常一样在楼下干活,从早晨七点一直干到晚上十点,她行动迟缓,眼睛下面有黑眼圈。干活时,她的这种病态表现得最明显。有一个礼拜天,当她在打字机上打出这天的菜单时,她给特价菜奶油白汁鸡标上了两毛,而不是五毛,直至几个顾客点了这个菜并准备付款时,才发现这个错误。另一回,顾客给她十元钱,她找回了两张五元和三张一元。比夫会站在那里,久久地看着她,满腹心思地擦着鼻子,眼睛半睁半闭。

他们没有在一起谈论此事。晚上,他在楼下干活,而她已经睡去,早晨,她独自打理餐馆。当他们一起工作时,他待在收银台后面,注视着厨房和桌子,这是他们的惯例。除了生意上的事,他们几乎不说话,但比夫会站在那儿看着她,一脸的困惑。

十月八日下午,他们睡觉的房间里突然传出痛苦的叫喊声。比夫急匆匆地跑到楼上。不到一个小时,他们把艾丽斯送到了医院,医生从她体内切下了一个肿瘤,差不多有新生儿那么大。接下来,又过了不到一个小时,艾丽斯死了。

在医院里,比夫坐在她的床边,陷入了震惊之后的沉思。她死的时候他在场。她的眼睛由于用乙醚麻醉而显得模模糊糊,随后变得像玻璃一样坚硬。护士和医生退出了病房。他继续看着她的脸。除了略带蓝色的苍白之外,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他仔细观察了她身上的每个细节,仿佛自己并没有二十一年来每天看到她。接下来,当他坐在那里的时候,他的思绪逐渐转向了很久以来一直藏在心里的一幅画。

寒冷的绿色海洋,灼热的金色沙滩。小孩子们在丝绸般的泡沫边缘玩耍。身体结实、皮肤黝黑的小女孩,身材瘦小、赤身裸体的男孩,还有一些半大的孩子,在奔跑,在用甜美、尖锐的声音互相呼喊。里面有他认识的孩子,米克和他外甥女贝比,也有一些陌生的年轻面孔,此前谁也没有见过。比夫低下了头。

过了许久,他从椅子里站起身来,走到病房中间。他能听见妻妹露西尔在外面的走廊里踱来踱去。一只胖蜜蜂从梳妆台顶上爬过,比夫敏捷地把它抓在手里,从敞开的窗户里放了出去。他再次瞥了一眼死者的脸,然后带着丧妻之后的镇静,打开了通往医院走廊的门。

第二天上午晚些时候,他坐在楼上的房间里做针线活。为什么?为什么在真爱的情况下,留下的一方经常并不通过自杀追随他所爱的人而去呢?仅仅是因为活着的人要埋葬死去的人吗?是因为死后必须完成的有条不紊的葬礼吗?是因为那个留下来的一方暂时走上了舞台,每一秒钟都膨胀为无限的时间,很多双眼睛都注视着他吗?是因为他还有职责要履行吗?或者,因为有爱,丧偶者必须留下来,等待他所爱的人复活——因为离去的人并没有真正死去,而是在生者的灵魂中第二次被创造出来,并生长?为什么?

比夫俯身凑近手里的针线活,思考了很多事情。他非常熟练地缝着,指尖上的老茧已经很硬,以至于他无需顶针便可以把针推过去。两套灰色西装袖子上的黑纱已经缝好,这会儿他正在缝最后一件。

这一天晴朗而闷热,秋天最早的落叶堆积在人行道上。他早早地出门了。每一分钟都很漫长。前面有无尽的空闲。他锁上餐馆的大门,在门外挂上一个白色百合花环。他先去了殡仪馆,精心挑选棺材。他摸了摸内胆的材料,试了试框架的强度。

“这种绉纱叫什么——乔其纱?”

殡仪员以一种讨好而油滑的腔调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们的业务中火葬的比例有多大?”

再次来到大街上,比夫走路的姿态缓慢而拘谨。西边吹来一股暖风,太阳很明亮。他的手表停了,于是他掉头朝威尔伯·凯利家走去。威尔伯·凯利最近在自家门口立了块修理钟表的招牌。凯利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浴衣,坐在工作台旁。他的工作间也是卧室,米克放在童车里拉着到处闲逛的那个婴儿安静地坐在地板上的一个垫子上。每一分钟都很漫长,因此有充足的时间思考和询问。比夫请凯利解释钻石在手表里的确切用途。他注意到凯利的右眼透过钟表匠的小型放大镜时那扭曲变形的样子。他们谈了一会儿张伯伦和慕尼黑。接下来,时间还早,比夫决定去楼上哑巴的房间看看。

辛格正在穿衣服,准备去上班。昨天晚上,他寄去了一封吊唁信。他将是葬礼上的抬棺人。比夫在床上坐了下来,他们一起抽了一支烟。辛格时不时地用他那双机警的灰绿色眼睛看着他。他递给他一杯咖啡。比夫没有说话,哑巴停住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辛格穿好衣服后,他们一起走了出去。

比夫在商店里买了一些黑丝带,然后去见了艾丽斯常去的那座教堂的牧师。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便回家了。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这是他心里的想法。他把艾丽斯的衣服和个人物品打好包,准备交给露西尔。他彻底打扫和清理了五斗橱的抽屉。他甚至重新整理了楼下厨房的货架,从电扇上扯下了颜色喜庆的绉纱彩带。做完这件事之后,他坐在浴缸里,从头到脚洗了个痛快澡。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比夫把线咬断,抚平了外套袖子上的黑纱。到这会儿,露西尔应该会在等他。他、露西尔和贝比将一起乘坐出殡车。他放下针线筐,小心翼翼地穿上了缝着黑纱的外套。他迅速地扫视了一遍房间,看到一切妥当,这才动身出门。

一个小时后,他来到了露西尔的小厨房里。他双腿交叉坐在那儿,大腿上放着一块餐巾,正喝着一杯茶。露西尔和艾丽斯在各个方面都大不相同,以至于很难看出她们是姐妹。露西尔又瘦又黑,今天她全身穿着黑衣。她正在给贝比梳头。那孩子很有耐心地坐在餐桌上等待着,双手叠放在膝盖上,而母亲则在弄她的头发。厨房里,阳光安静而柔和。

“巴塞洛缪——”露西尔说。

“什么?”

“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回首过去?”

“没有。”比夫说。

“你知道,就好像我整天要戴上眼罩,才不会胡思乱想或回忆过去一样。我只能让自己琢磨每天要工作,要做饭,要考虑贝比的未来。”

“那是正确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