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不幸(第5/7页)
“天呐,快离开那儿!快!”
戈岚最为眼疾手快,他从栅栏上拔出一块板子,一颗大钉子还钉在上面。可正当他设法瞄准这畜生的脑袋时,那狗竟朝泽蔻猛扑过去,又咬了他左半边屁股一口。而斯拉沃,就站在栅栏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阿依达扯住泽蔻的衣服用力一拽,戈岚顺势把那颗钉子插进狗的两眼之间。
“只有白痴才会被拴着的狗咬伤两次!”斯拉沃上尉宣称道。
在门诊打了白喉血清之后,他们回了家。泽蔻却一直听到父亲那句话在耳畔回响:“只有白痴才会被拴着的狗咬伤两次!”这句话毫无疑问另有所指,但他却并不想再去深究了。那个“白痴”,肯定是在说他,德拉甘·泰奥菲洛维奇。而更可悲的是,持这种想法的人是他的父亲。
这天晚上,泽蔻比往常拖沓许多。他在注满热水的浴缸里赖了半晌,慢腾腾地刷完牙,然后对着镜子将自己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他到床上躺下,不声不响,凝视着天花板。在他旁边,戈岚正在看一本画报。
“生活是不是也像河底那样一成不变?”
“你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呢?”
“我今天都见识到了。风吹的时候,只有水面会荡漾,而在水底,却毫无波澜。”
“我什么也没听懂……”
“我,我想改变这一切。”
戈岚没有觉察到弟弟的绝望,否则肯定会跟他好好聊聊。泽蔻等着所有人都睡下,好能够下楼到“多么不幸”去。被狗咬伤的地方让他痛苦不堪,可与他那颗幼小的心灵所承受的伤痛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将近午夜时分,全家人都已进入梦乡,整个特拉夫尼克城也几乎都沉沉睡去了,这时泽蔻爬了起来。他做了决定:今夜将会是自己最后一次拜访“多么不幸”。他下楼走进地下室,甚至都没有确认四周有没有人。晚风裹挟着寒意,从萨瓦河岸吹过来。透过敞开的通风口,飘来一阵令人作呕的气息。不知怎么,他又想起那块千百年来在水中央一动不动的巨石。他慢条斯理地脱着睡衣,仿佛在暗暗期待会有某个人来阻拦他做蠢事。他突然想起同小区两兄弟的事儿。弟弟从六楼跳下,在柏油路上摔得稀巴烂,这时,当哥哥的把鼻子凑到窗户边,大喊一声:“蠢货!”说完,又朝弟弟身上啐了口唾沫。
所有的街坊邻居都觉得这是件蠢事。可现在,他却下定决心也要做这么一件蠢事儿。他脱去睡衣,早已泪如雨下——但眼泪也并没有打消他的念头。他抬头看看小木板上的文字:“多么不幸。”他爬上浴缸旁边的凳子,眯起眼睛,寒冷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使他浑身发抖。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颤抖得愈发厉害了。要在平时,他可能早就从凳子上下来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跳进了水里。浴缸是架在一堆木柴上的,他跳进水里时有一根弹了出来,撞上储备冬季食材的柜子。柜子摇摇晃晃,柜门都开了,调料瓶滚得满地都是。
正当米莉迦娜·加西斯睡得正香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一个装着西红柿的罐子摔碎了,散落的西红柿弹跳着撞到她的房门,又滚下楼梯。在半梦半醒之间,米莉迦娜机械地在睡袍外披了件大衣,穿上鞋子,沿着西红柿滚落的方向追了过去。
在水下,泽蔻微微睁着双眼,等待着自己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而鲤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静待着他倾诉心声。
“‘只有白痴才会被拴着的狗咬伤两次!’我父亲说得对。”决心窒息而死的泽蔻对鲤鱼这样说道。
地下室里,装满甜红椒粉的调料瓶还在地上滚动着,醋也流得到处都是。就在这时,小姑娘从一楼冲下来,进入人生最关键的一个时刻。她径直向浴缸扑过去,只见鲤鱼正摆动着尾巴拍打水面,一丝不挂的德拉甘·泰奥菲洛维奇漂在那儿。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极为痛苦的呻吟,从腋下环抱住他,把这具已然毫无生气的躯体拖出浴缸,平放在地上。德拉甘仰面朝天,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1976年3月10号,凌晨一点钟,德拉甘·泰奥菲洛维奇和米莉迦娜·加西斯第一次接吻。而事实上,那充其量只是嘴碰嘴,还是为了做人工呼吸。然而正是这个吻,这个深情款款的女孩梦寐以求的吻,让泽蔻重获新生。他一睁开眼睛便哭起来。直到米莉迦娜又一次把她的双唇紧紧贴上了他的双唇,他才破涕为笑。
爱会把命运引向更好的境遇,逆境不会永恒。经年累月中,德拉甘·泰奥菲洛维奇经历了太多的艰难岁月,然而在这些更为甜蜜、安逸的日子面前,痛苦早已被忘却。在萨瓦河上游那湍急的水流旁,米莉迦娜和泽蔻共同度过了整整一个夏天:他们相互拥吻,他们高声喊叫宣示自己的幸福,他们用手脚拍打水流溅起水花,他们品尝涂抹阿日瓦酱(15)的三明治,吃樱桃,攀上装载干草的卡车大声喊着彼此的名字。对他们而言,除了彼此的二人世界之外别无他物!他们只有在夜晚才不在一起,然而这时,他们的心靠得那么近,其实也从未分离。他们想到未来二人将再也不会分离,两颗心变得前所未有的水乳交融。夏天快结束时,在一条湍流边上的一个深拥,使他们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共赴巫山云雨。
即使爱情是人生中最伟大的奇迹,即使它可以领导那些如风般自在的男人,遗憾的是,它还是没能左右一个军人的职业生涯。米罗耶·加西斯上校在1977年的6月14号被调到了斯科普里(16)去工作——那简直是德拉甘·泰奥菲洛维奇的黑色星期五,令他黯然神伤。诚然,他已经学会了克制心中的悲痛。但是,他深知再也不能每天在学校门口等到米莉迦娜了,不能每天一醒来就去把刚出炉的克夫拉(17)买来装在袋子里,然后挂在她的门把手上。讲述这些往事有什么用呢?他的爱情已然逝去,人生无疑只余下不幸而已。但是至少现在,他学会了坦然面对。
在离别的公交站台前,泽蔻虽然心里充满悲伤,但他还是觉得从此以后自己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当加西斯上校往车上装行李箱的时候,米莉迦娜和泽蔻二人的手还紧紧牵在一起。泽蔻想要帮帮这位温厚的上校,可他却用手肘指了指自己的女儿:
“快去吧,现在可不是干这些蠢事儿的时候!”
两个孩子在公交车后面抱了又抱,亲了又亲,以至于一个路过的警察用食指指点他们以示斥责。见警告不起作用,他便要求他们出示身份证。
“我们是未成年,还没有身份证……”米莉迦娜回答道,双唇却未从泽蔻的唇上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