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城堡 第三章(第5/10页)

——你好,我是那个你许诺不死的人。

老安德森总是回答:

——什么狗屁许诺。

他总是那样回答,除了那一天,他什么也没回答。他连眼睛也没睁。

——……嘿,老安德森,是我,醒一醒……别开这种愚蠢的玩笑,是我……

安德森睁开了眼睛。

——拿着,我给你带来了这个……你看看,这是给里格克特公爵做的高脚杯,我们给那些杯子镶上了土耳其花纹,现在,满世界都在时兴这个,在首都,谁知道哪个愚蠢的伯爵夫人在一次宴请上卖弄了一下,自此以后,现在所有杯子都要镶土耳其花纹……

安德森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你要知道,大家现在都有从东方运过来的水晶,做工的精细程度,没有比那些东西更好的了,所有事情都是这个样子……也不是东西搞得很好,可能需要创新一些东西,你愿意干吗?安德森……需要一些巧妙的创新,能实现的创新……否则还得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启动那辆火车。如果你想死就得先干点事情,总之……我想说……你喜欢这样的土耳其花边吗?嗯,安德森?看起来是不是很糟糕?你说实话……

老安德森看着他。

——听我说,丹……

瑞先生沉默不语。

——……听我说。

你看有的时候生活就是这样奇怪。罗和阿德拉伊德的两个儿子在星期二那天埋葬了他们的母亲。星期五晚上,他们进了贝蒂·彭的家门,轮奸了她,然后用枪托砸开了她的头盖骨。贝蒂·彭有一头漂亮的金发,沾上了血,真是遗憾。星期五,那家同名的杂货店关了门。

在第一层左边的房间,派克斯让佩尔太太唱《甜蜜的水》。在右面的房间里,他让多德太太唱《鹰隼一样的年代已经过去》。她们两个都站在临街的窗子前面。派克斯在走廊中间,敲击着地板给她们打拍子。在敲击第四下时,她们同时开始唱。听众都在外面的路上,一共有三十多个人,都从家里带来了小板凳。佩尔太太和多德太太,就像两张被窗子框起来的画像一样,大约唱了八分钟。

她们很完美地一起停了下来,一个停在G上,一个停在降A上。在下面的街道上,传出的歌声像来自遥远的地方,让人们想起一种交织在一起的声音,就像是一只落入陷阱的虫子。派克斯给这一切命名为寂静。他暗地里把它献给阿贝格寡妇,但她并不知道。

2389.革命。像炸弹一样爆发,像一声呐喊一样地被平息。英雄,血流成河。离这里很远。

如果我有一双从远处看过来的眼睛——从很远的地方——看着阿贝格寡妇早晨下到厨房里,把咖啡壶拿出来,然后我可能会想,“在那里,我会很幸福”。阿贝格寡妇有时候会有一些奇怪的想法。

——听我说……你在哪里了结一生,你有没有想法?

——了结?

——我是想说……你做那所有事情……后来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后来?

老安德森又眯缝着眼睛。他的身体非常疲惫。一种疲惫。

——你知道吗,丹尼?到最后,一切都了结了的时候,这里没有人能像你,把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弄在一起。

——没什么事情可以了结,安德森。

——是的,会结束的……你带着身上那一系列的错误将停在那里,你无法想像……

——你说什么?安德森。

——我说……我想告诉你……不要停下来。

老安德森抬起头来,他想说得清楚一些,把所有事情都讲清楚一些。

——你不像其他人,丹尼,你在做事情,你还在想像其他事情,很多事情,好像你的一辈子都装不下。我不知道……对于我来说,生活已经很难了……仅仅生活就够受的了。但是你……你好像要赢得生活,就像是一场挑战……你好像要大获全胜……我感觉你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有点像做许多水晶球……很大的水晶球……迟早有一个水晶球会破的……没人知道你已经弄破了多少只,你将要弄破多少只……然而……

老安德森并不是还能讲话,只能说他是在喃喃自语。时不时就会有几个字消失,但字的意思在那里,瑞先生知道在什么地方。

——然而,当人们对你说你错了的时候……你的背后一定到处都是错误,随它去吧。记住。一定要随它去。你打碎所有水晶球仅仅只是生活……并不是什么失误……那是生活……真正的生活可能是裂开的,在一百种生活中最后裂开的那一种……我知道这个,这世上充满了口袋里放着两个玻璃球的人,两个小小的、伤感的、不会破碎的……然而,你别停止吹制水晶球。它们很美,我在你身边的所有时间,我都喜欢看着它们……在里面可以看见那么多东西,它能带给你快乐。你不要停下来……如果有一天它们破裂了,那也是生活,以自己的方式,神奇地生活。

瑞先生手里拿着两个水晶高脚杯。土耳其花边。时下流行的时尚。他什么也没有说。老安德森也不说话了。他们停在那里,在沉默之中对话,过了很长时间。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了,这时候,传来老安德森的声音:

——永别了,瑞先生。

一片漆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永别了,安德森。

老安德森死于心脏病发作,就在当天夜里,他嘟囔了一句,准确无误,两个字:“狗屎。”

他心脏病发作,就在当天夜里,他嘟囔了一句,准确无误,两个字:“狗屎。”

就在当天夜里,他嘟囔了一句,准确无误,两个字:“狗屎。”

他嘟囔了一句,准确无误,两个字:“狗屎。”

两个字,准确无误。

仅仅两个字。

不过。

例如,如果可以在那一瞬间,仅仅在一个瞬间,同时地——如果可以在手心里抓住一条冻结的树枝,喝一口白酒,看见一只虫子在飞,抚摸到麝香,亲吻到蓉的双唇,打开一封等待多年的信,在镜子中看着自己,把头靠在枕头上,想起一个遗忘的名字,读到一本书的最后一页,听见一声喊叫,碰触蜘蛛网,听见有人在叫你,任凭一只水晶花瓶从手中滑落,把被子拉到头顶,原谅一个从来没有原谅过的人……

就这样。可能是因为按照次序写下了应该发生的这么多事情,在那个男人到来之前。一件接一件,也有一些,一件在另一件内部,挤满了生活。瑞先生的一次旅行,在这五十年中最热的夏季,乐队排练,佩特的紫皮小笔记本,死去的人,一动不动的伊丽莎白,茂米的美,佩特的初恋,无数的语言,老安德森的最后一口气。伊丽莎白依旧在那里,蓉的抚摸,出生的人,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八百个各式各样的水晶球,几百次周五的人声演奏,阿贝格寡妇的白头发,真正的眼泪和虚假的眼泪,瑞先生的又一次旅行,第一次派克斯成了老派克斯,二十多米沉寂的铁路,一年又一年的岁月,蓉的愿望,在干草房里施蒂特的手在茂米身上,伯内蒂工程师的信,因为干旱而龟裂的土地,派克斯和佩特,佩特和派克斯,对老安德森说话的样子的怀念,在心里演变成背叛的怀念,越来越合身的茄克,重新遇到的蓉,莫里瓦尔的故事,仅仅一个乐队奏出的一千种声音,小小的奇观,等待你经过,记起来从那时停下时差一点掉到铁轨外面去的时刻,脆弱和报复,瑞先生的眼睛,佩特的眼睛,茂米的眼睛,阿贝格寡妇的眼睛,派克斯的眼睛,老安德森的眼睛,蓉的双唇。一大堆事情。就像一次漫长的等待。似乎无穷无尽。要不是那个男人到来的话,可能永远也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