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3/10页)
在普拉特旁边,有一座大公园,是情侣散步的场所。傍晚时分,我拉着伊尔达,来到繁枝茂叶之下,近前大片大片鲜花、蓝莹莹的草坪。我一连扇了她三个大耳光。瞧见她嘴唇连合部位流出鲜血。我很高兴。实在高兴啊。一位德国姑娘。曾经爱过一名党卫军青年,托坦科夫。我这个人相当记仇。
现在,我不由得滑向倾诉的斜坡。我在上文已经明确表示,我并不像格列高里·派克。我没有那个美国人的体魄,也不像他那样“总是微笑”。我像我的表兄,犹太画家莫迪里阿尼。有人称他“托斯卡纳的基督”。有谁要影射我这肺结核患者的漂亮面孔,我就禁止他使用这个绰号。
说起来,我不像格列高里·派克,同样不像莫迪里阿尼。我酷似格劳乔·马克斯:眼睛一样,鼻子一样,胡子也一样。更为糟糕的,我是犹太人苏斯的孪生兄弟。不惜一切代价,也得让伊尔达觉察到。这一周以来,她对我狠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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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房间,播放着《霍斯特·威塞尔之歌》和《希特勒战士》的录音,她保存这些歌曲是为了纪念她父亲。斯大林格勒的秃鹫和汉堡的磷光,将要啮噬这些战士的声带。每个人都会轮到。我弄到了这两张唱片。为了谱写我的《犹太纳粹安魂曲》,我同时播放国际纵队的《霍斯特·威塞尔之歌》和《统一战线》。然后,我再掺进《希特勒战士》,即犹太人和德国共产党人的最后呼声,那个塔尔曼·科隆的颂歌。接着,在《安魂曲》结尾,用瓦格纳的《诸神的黄昏》来追思烈火中的柏林,以及德国人民的悲惨命运,同时为奥斯维辛集中营死者的连祷,则提示押运去六百万条狗的警察局待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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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尔达不工作,她的收入来源令我不安。她向我解释说,她卖掉了一位去世的姨妈在比德迈耶的房产,拿到两万先令,现在花剩下四分之一了。
我对她谈了我的担心。
“您就放心吧,拉斐尔。”她对我说道。
她每天晚上都去萨舍饭店的蓝酒吧,瞄准最阔气的顾客,向他们兜售她的魅力。三周下来,我们就有了一千五百美元。伊尔达喜欢上了这项活动,发现这其中的纪律和严肃认真的精神,这正是她身上一向缺乏的。
她自然就认识雅思敏。这个年轻女子也总光顾萨舍饭店,向美国过客推荐她的黑眼睛、暗红的肌肤、东方女子的忧郁之态。
她们先是交换了各自活动的想法,随即就成为莫逆之交。雅思敏就住到贝克—斯特拉斯来,有华盖的大床足能睡下三个人。
组成土耳其后宫的这两个女人,这两个温柔可爱的妓女,雅思敏很快最受宠爱了。她跟你谈她的出生地伊斯坦布尔、那座加拉太塔,以及瓦利底清真寺。你会产生强烈的渴望,前往博斯普鲁斯海峡。维也纳已经入冬了,你挺不过这个冬季。一开始下雪,你就更紧抱着你这土耳其女友的身子。你离开维也纳,去意大利,看望的里雅斯特城的表兄弟,纸牌制造商。然后,再到布达佩斯特拐个小弯儿。布达佩斯特没有表兄弟了。全被清除了。到了你的家族的摇篮,萨洛尼卡,您看到的是同样凄凉的景色:这座城市的犹太移民,也曾引起德国人的强烈兴趣。在伊斯坦布尔,你的表姐妹萨拉、拉舍尔、狄娜和布朗卡,一起庆贺浪子回来。你恢复了生活的乐趣,又爱吃阿拉伯香甜糕点了。开罗的那些表兄弟等你去,等得已经很焦急了。他们向你询问我们流亡到伦敦、巴黎和加拉加斯的表兄弟们的消息。
你在埃及逗留一段时间。你已身无分文,便在塞得港组织一场集市演出,让所有老伙伴都登台献艺。喜欢看热闹的人每人花二十第纳尔,就能观赏希特勒在笼子里朗诵《哈姆雷特》的独白,戈林和鲁道尔夫·赫斯表演高空杂技,还能观赏到希姆莱及其知识渊博的一群狗、耍蛇者戈培尔、吞刀者冯·希拉赫、流浪的犹太人朱利乌斯·施特赖谢尔于一九四六年十月他以违犯人道罪,被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判处绞刑。表演的节目。再往前走走,就是你的舞女们,“通敌合作的美人儿”,即兴表演一场“东方”活报剧:罗贝尔·布拉西拉希此段以下的历史人物,均是与德国合作的法奸。在剧中打扮成苏丹,德里厄·拉罗歇尔扮演舞女,阿贝尔·博纳尔扮演后宫老太婆看守,博尼和拉丰则扮演血腥的大臣,而马约尔·德·吕佩就扮演传教士。维希游乐园你那些歌舞演员演一出大型轻歌剧:观众注意到剧团里有一位元帅、海军上将埃斯特瓦、巴尔、普拉通,还有几位主教、达尔南下士、不忠的王爷拉瓦尔。然而,最吸引观众的棚子,还是你的旧情妇爱娃·布劳恩的脱衣舞。她还有美的地方。每人花上一百第纳尔,就能看个明白。
这样过了一周,你就丢下你这些可怜的幽灵,带走了票房收入。你横渡红海,抵达巴勒斯坦,已经精疲力竭,气息奄奄。你从而走完从巴黎到耶路撒冷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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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两个女友,一夜能赚三千先令。淫媒业这一行,如果做不到像那个“幸运者”卢西亚诺一样规模,我猛然感到不过是小打小闹的作坊。可惜我没有那位工业大亨的资质。
雅思敏介绍我认识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让法鲁克·德·梅罗德、保罗·阿雅卡瓦、年迈的男爵夫人莉狄娅·斯塔尔、索菲·克努特、拉齐德·冯·罗森海姆、M.伊戈尔、T.W.A.列维、奥托·达·西尔瓦,还有一些人,我忘记了姓名。全是些胆大妄为的人,我同他们一起走私黄金,让波兰币兹罗提假钞流入市场,卖给吸毒者印度大麻和美洲大麻。最后,我参加了法国的盖世太保,登记簿S册1113号,直属洛里斯通大街总部。
保安队令我大失所望。我在那里见到的全是些天真的小青年,他们酷似参加抵抗运动的那些勇敢小伙子。在这些误入歧途的青年中,达尔南是个理想人物。
同皮埃尔·博尼、亨利·尚贝兰—拉丰及其一伙人为伍,我倒觉得自在得多。后来,我在洛里斯通街又遇见我的道德老师,约瑟夫·约阿诺维西。
约阿诺维西和我,我们两个犹太人,成为盖世太保的杀手。第三个杀手在汉堡,名叫莫里斯·萨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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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会厌烦。最终我还是离开了损害我健康的这个快活的走私帮。我沿着一条林荫路,一直走到多瑙河畔。天色已经黑了,天空飘落着小雪。我要不要投河呢?弗兰茨—约瑟夫码头阒无一人,不知从何处传来歌声的片断:《白色圣诞》。哦,是了,大家在欢度圣诞节。伊芙琳小姐给我念狄更斯和安徒生的作品。次日早晨,能在圣诞树下发现无数玩具,多么令人惊喜啊!在塞纳河畔孔蒂滨河街的住宅,过圣诞节就是这种情景。无与伦比的童年,美妙的童年,我没有时间向您讲述了。圣诞之夜,一猛子扎进多瑙河里吗?心中不免感到遗憾,没有给伊尔达和雅思敏留下一句诀别的话。譬如可以这样写:“今晚我不回来了,夜会很黑,又下着雪。”算了。心想这些妓女没有读过热拉尔·德·奈瓦尔的书,我可以聊以自慰。幸而巴黎那边的人,总要对比一下奈瓦尔和什勒米洛维奇,冬季的两个自杀者。我真是不可救药;另一个人的死亡,我也企图据为己有,就如同我想要占有普鲁斯特和塞利纳的笔、莫迪里阿尼和苏丁的画笔,要占有格劳乔·马克斯和卓别林的怪相。我的肺结核呢?难道我不是窃取卡夫卡的吗?我还可以改变主意,像卡夫卡那样,死在离这里很近的结核病疗养院。奈瓦尔式的还是卡夫卡式的?自杀还是死在疗养院?不行,自杀对我不合适,一个犹太人无权自杀。这种排场必须留给少年维特。那怎么办呢?到基尔林疗养院登记去吗?我就这么有把握,能像卡夫卡一样在那里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