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里奇之死(第16/17页)
医生在往常来的时候来了。伊凡·伊里奇在回答“是,不是”的时候,一直用愤恨的目光盯着他,最后终于说:
“您明明知道您已经帮不了我了,您就别管我了吧。”
“总能减轻一点痛苦吧。”医生说。
“您也不能,您就别管我了。”
医生走到客厅里,对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说,病情很严重,若要减轻痛苦(痛苦一定很剧烈),只有一个办法——服鸦片。
医生说他的肉体痛苦很剧烈,这话不错。但比他的肉体痛苦更可怕的是他精神上的痛苦,这也是他的主要的痛苦。
他的精神上的痛苦在于,昨夜,当他望着格拉西姆那睡眼蒙眬的、善良的、颧骨突出的脸时,他突然想到:实际上,我的整个一生,自觉的一生,都“不对头”。
他想到先前他觉得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即他的一生过得不对头,也许倒是真的。他想到他反对身居最高地位的人认为是好的东西的那些微弱的意图,那些他立刻从自己的头脑里赶走的微弱的意图,它们倒可能是对的,而其他的一切倒可能是错的。他的公务、他的生活安排、他的家庭,以及他对社交和公务的兴趣——这一切倒可能是错的。他企图在自己面前替这一切辩护。可是他忽然感到,辩护的理由太软弱无力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辩护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他对自己说道,“那我就是直到离开人世的时候才认识到,我毁掉了上帝给予我的一切,而且已经无可挽回,那该怎么办呢?”他仰面躺着,开始重新逐一检查自己整个的一生。早晨,当他看见仆人,然后是妻子,然后是女儿,然后是医生的时候,他们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话都证实了他昨夜所发现的那个可怕的真理。他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看到了他过去赖以生存的一切,他清楚地看到这一切都不对头,这一切都是掩盖了生与死的可怕的大骗局。这一认识加剧了、十倍地加剧了他肉体上的痛苦。他呻吟,翻来覆去,撕扯身上的衣服。他觉得,这些衣服压迫着他,使他透不过气来。因此,他恨它们。
他们给他服了大剂量的鸦片,他昏睡过去了,但是吃午饭的时候疼痛又开始发作。他把所有的人都赶走,痛得直打滚。
妻子走到他的身边说:
“Jean,亲爱的,这事就算为我(为我?)做的吧。这不会有害处的,反而时常有用。怎么样,没关系的。没病的人也常常……”
他睁大了眼睛。
“什么?领圣餐吗?[15]为什么?不要!不过……”
她哭了起来。
“行不行,亲爱的?我去把我们的那位请来,他是那么和气。”
“好极了,很好。”他说。
当神父来了,并听了他的忏悔以后,他的心才轻松了些,他仿佛摆脱了自己的疑惑,感到一阵轻松,痛苦也似乎因此而减轻了,刹那间,他感到了一线希望。他又开始想到盲肠以及使它恢复正常的可能性。他两眼含着泪水领了圣餐。
领完圣餐以后,他们扶着他躺下,他暂时感到一阵轻松,生的希望又出现了。他想起了他们建议他动手术的事。“活,我想活。”他自言自语道。妻子前来祝贺他。[16]她说了几句人们惯常说的话,又加了一句:
“你觉得好点了,是吗?”
他没有看她,说:“是的。”
她的衣服,她的体态,她的面部表情,她说话的声音全都在对他说着同样的话:“错了。你过去和现在赖以生存的一切,其实都是虚伪和欺骗,他们向你掩盖了生与死。”一想到这个,他的憎恨就油然而起,伴随着憎恨又出现了肉体上的剧烈痛苦,而与痛苦俱来的则是意识到那不可避免的、即将来临的毁灭。出现了一种新的情况:他开始感到绞痛和刺痛,并感到窒息。
当他说“是的”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是可怕的。他说完“是的”以后,便直盯着她的脸,接着就异常迅速地(就他的虚弱程度来说)翻过身去,脸朝下,大叫:
“走开,走开,你们别管我了!”
十二
从这一刻起,便开始了那三天不停的喊叫,这叫声是如此可怕,即使隔着两道门听到它也不能不使人毛骨悚然。在回答妻子的问话的那一瞬间,他明白他完了,无可挽救了,末日,真正的末日到了,可是他的疑惑仍旧没有解决,疑惑仍旧是疑惑。
“哎哟!哎哟!哎哟!”他用各种声调叫着。他开始大叫:“我不要!”接着便不停地叫着“哎哟”。
整整三天,在这三天中,对他来说时间已经不存在了,一种无形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正在把他塞进一只漆黑的口袋,他在那只漆黑的口袋里挣扎着,就像一个死囚明知他不可能不死,可还在刽子手的手下苦苦挣扎一样。尽管他在拼命挣扎,可是每分钟他都感到那使他无限恐惧的事越来越近了。他感到他的痛苦在于,他正在朝一个漆黑的洞穴里钻,而更痛苦的是他钻不进那个洞穴。妨碍他钻进去的是,他认为他的一生是正确的。对自己一生的这种自我辩护拽住了他,不让他前进,这就更使他痛苦不堪。
突然,有一股力量对准他的胸口,对准腹部左侧推了他一下,他的呼吸更困难了,他终于掉进了洞穴,在那边,在洞穴的尽头,有个什么东西在发亮。他当时的情形,就像人们在火车里常常发生的情形那样,你以为在前进,其实却在后退,后来你才突然辨明了真正的方向。
“是的,一切都不对头,”他自言自语道,“但是这不要紧。可以,可以再做‘对头’的事嘛。那么什么才是‘对头’的呢?”他问自己,忽然安静了下来。
这事发生在第三天的末尾,在他临死前一小时。就在那时候,那个中学生悄悄地溜进了父亲的房间,走到他的床边,那个生命垂危的人还在拼命喊叫,双手乱舞。他的一只手打着了中学生的头,中学生抓住了它,把它贴到嘴唇上,哭了起来。
就在那时候,伊凡·伊里奇掉进了洞穴,看到了光明,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他的一生都不对头,但还可以纠正。他问自己:那么什么才是“对头”的呢?接着他便安静下来,凝神倾听。这时他觉得有人在吻他的手。他睁开眼睛,望了儿子一眼。他可怜起他来。妻子走到他身边,他也望了她一眼。她张着嘴,鼻子上和脸颊上还挂着没有擦干净的泪水,她带着绝望的神情望着他。他也可怜起她来。
“是的,我使他们受折磨了,”他想道,“他们觉得惋惜,但是等我死了以后,他们会好起来的。”他想说这话,但是没有力气说出来。其实,何必说呢,应当去做。”他这样想。他用目光向妻子指了指儿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