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里奇之死(第15/17页)

结婚……于是意外地出现了失望、妻子嘴里的气味、肉欲和装模作样!还有那死气沉沉的公务,那为金钱的操心,就这样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永远是老一套,而且越往后越变得死气沉沉。正如在一天天走下坡路,却还以为自己在步步高升。过去的情况就是如此。在大家看来,我在步步高升,可是生命却从我的脚下一步步溜走了……终于时候到了,你去死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呢?不可能是这样的。生活不可能这样毫无意义,这样丑恶。如果生活真是这样毫无意义,这样丑恶的话,那又为什么要死,而且死得这样痛苦?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或许,我过去生活得不对头吧?”他头脑里突然出现了这个想法。“但是什么地方不对头呢,我无论做什么都是兢兢业业的呀?”他自言自语道,接着便立刻把这唯一能够解决生与死之谜的想法当成一种完全不可能的东西,从自己的头脑里驱逐出去了。

“你现在到底需要什么呢?活下去?怎么活下去呢?像你以前在法院里,当法警宣布‘开庭!……’时那样活吗?开庭,开庭。”他向自己重复道。“瞧,这就是法庭!可我并没有犯罪呀!”他愤怒地大叫。“为什么审判我?”接着他便停止了哭泣,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开始想他一直在想的那个问题:为什么?这一切恐怖到底是为什么?

但是,不管他怎样苦苦思索,还是找不到答案。可是当他想到(这个想法常常出现在他脑子里),这一切是因为他生活得不对头的时候,他就立刻想起他一生都是循规蹈矩的,于是他便把这个奇怪的想法赶走了。

又过了两个星期。伊凡·伊里奇已经躺在沙发上起不来了。他不愿意躺在床上,所以就躺在沙发上。他几乎是一直面对墙壁躺着,他独自忍受着那无法解决的、始终不变的痛苦,独自思考着那同样无法解决的问题。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真的要死吗?于是他内心的声音便答道:是的,这是真的。这些痛苦又是为了什么呢?那声音又答道:就是这样,不为什么。再往下想就是一片空白。

从他开始患病、第一次去找医生看病的时候起,伊凡·伊里奇的生活就处在两种彼此对立、互相交替的情绪之中:时而是绝望和等待着那不可理解的、可怕的死,时而是希望和满怀兴趣地观察着自己体内的活动,时而他眼前只看见暂时偏离自己职守的肾或者盲肠,时而又只看见那用任何办法都不能避免的、不可理解的、可怕的死。

这两种情绪从他患病之初便互相交替出现;但是患病的时间越长,关于肾的种种推测就越变得可疑和荒诞,而对死即将降临的意识却变得越来越真切。

他只要想一想,三个月以前他是什么样子,而现在他又是什么样子;想一想他怎样在走下坡路——所有的希望就都破灭了。

最近一段时候,他一直孤独地脸朝墙壁躺着。他置身于一个人口稠密的城市,有许多朋友和家人,可是他却感到一种在任何地方,无论在海底还是地下,都不可能有的深深的孤独。伊凡·伊里奇在这可怕的孤独中,只靠回忆往事过日子。他的过去一幕一幕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总是从最靠近的时间开始,逐渐引向最遥远的过去,引向童年时代,然后便停在那里。伊凡·伊里奇想起了今天给他吃的黑李子酱,便又想起了童年时吃的那半生不熟的、皱皮的法国黑李子,想起它那特别的味道和快吃到核时嘴里充满的唾液,由于想起李子的味道,连带着出现了一连串童年时的回忆:保姆,弟弟,玩具。“别想这些了……太痛苦了。”伊凡·伊里奇对自己说。于是他又转向现在。他看到沙发背上的扣子和山羊皮的皱纹。“山羊皮又贵又不结实,就是因为它引起了争吵。但那是另一块山羊皮,是另一次争吵,当时,我们把父亲的皮包扯破了。我们在受处罚,可是妈妈却拿来了馅儿饼。”于是思想又停留在童年时代,伊凡·伊里奇又觉得很痛苦,他极力把这个思想赶走,去想别的事。

这一连串回忆在他心中又引起了另一串回忆——他回想起他的病情是怎么加剧和发展的。越是往前追溯,生活中的内容就越多。生活中的善越多,生活本身的意义也就越丰富,二者是交融在一起的。“病痛越来越厉害,整个生活也越来越糟了。”他这样想。在生命刚开始的时候,在那儿,有一小点光亮,以后便越来越黑暗,而且黑得越来越迅速。“与死亡的距离的平方成反比。”伊凡·伊里奇想。于是一块石头以加速度向下坠落的形象便深深地刻在他的心中。生命,就是一连串不断增加的痛苦,这生命正在越来越迅速地飞向终点,飞向那最可怕的痛苦。“我在飞……”他颤抖,动弹,想要反抗。但是他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于是他就用他那看累了的、但又不能不朝前看的眼睛看着沙发背,等待着,等待着那可怕的坠落、碰撞和毁灭。“反抗是没有用的。”他自言自语道。“但是哪怕能明白这是为什么也好哇!但那也不可能。如果说我生活得不对头,倒也是一种解释,但就是这一点我不能承认。”他想起自己毕生都是奉公守法、循规蹈矩和品行端正的。“就是这一点不能承认。”他一面对自己说,一面微笑起来,好像有什么人会看见他的微笑并被他的微笑所骗似的。“无法解释!痛苦,死……这是为什么呢?”

十一

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在这两星期里,发生了伊凡·伊里奇和他的妻子所盼望的事情:费多尔·彼得里谢夫正式提出了求婚。这事发生在晚上。第二天,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走进丈夫的房间,边走边想着怎样向他宣布费多尔·彼得里谢夫的求婚,可是也正是在昨天夜里伊凡·伊里奇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了。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看见他躺在那张长沙发上,不过换了个新的姿势。他仰面躺着,在呻吟,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

她开始谈到药,他把自己的目光向她转了过来。她没有把要说的话说完:他的目光中表现出极大的憎恨,而且是对她的极大的憎恨。

“看在基督的分上,你就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他说。

她想离开,但这时女儿进来了,走上前去问候他。他看女儿的目光与看妻子的目光一样,她问他的身体状况,对于她的问题他只是冷冷地答道,他很快就可以使他们大家解放出来,不再受他的拖累了。母女俩不作声了,坐了片刻便走了。

“我们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啦?”丽莎对母亲说,“好像这是我们造成的似的!我可怜爸爸,但他干吗要折磨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