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里奇之死(第13/17页)
给他换衬衣的时候,他知道,如果他看一眼自己的身体,他会觉得更可怕,因此他不敢看自己。但是一切总算结束了。他穿上睡袍,盖上毛毯,在沙发椅上坐下,准备喝茶。在那一片刻,他觉得有了点精神,但是当他一开始喝茶,又是那股怪味,又是那种疼痛。他勉强喝完了茶,便伸直双腿躺了下来。他躺下以后就让彼得走了。
一切依旧。一会儿闪出一点希望,一会儿绝望的大海又狂风巨浪,永远是疼痛,永远是苦恼,永远是一成不变。独自待着凄凉得可怕,真想叫个什么人来,但是他又知道,他瞧着别人心里会更难受。“哪怕再来点吗啡呢,也许就能昏睡过去了。我要对他,对医生说,让他再想点办法。这不行,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一小时、两小时就这样过去了。突然,前厅里响起了门铃声。也许是医生来了吧。不错,正是医生,脸色红润,精神焕发,肥肥胖胖,满面笑容,他脸上的那副表情好像在说:您一定被什么事情吓坏了吧,我们马上就来替您把一切安排妥当。医生也知道这种表情在这里并不合适,但是他的脸上已经永远挂上这副表情,取不下来了,正如一个人一早就穿上了燕尾服出去访客一样。
医生精神焕发地、令人安心地搓着手。
“真冷,外面冷得厉害,让我先烤烤火,”他说这话时的表情似乎在说,只要稍等片刻,让他先暖和暖和,等他暖和过来,一切就好办了,“我说,怎么样?”
伊凡·伊里奇感到,医生本来想说:“事儿怎么样?”但是他觉得这样说不妥,便说:“您夜里睡得怎么样?”
伊凡·伊里奇瞧着医生,脸上的表情在问他:“难道你说谎从来不害臊吗?”但是医生却不想看懂他提的问题。
于是伊凡·伊里奇说:
“仍旧疼得很厉害,疼痛一刻不停,一点也没减轻。能有点什么办法就好了!”
“是啊,你们这些病人总是这样。噢,现在,我似乎暖和过来了,甚至办事极其认真的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也不会对我的体温有什么意见了。噢,您好。”医生握了握他的手。
接着,医生便抛开刚才的俏皮态度,带着严肃的表情开始检查病人,把脉,量体温,东敲敲,西听听。
伊凡·伊里奇深知,并且毫不怀疑,这一切都是胡搞,都是毫无意义的骗局,可是当医生跪着,把头伸过来,将耳朵忽高忽低地贴在他身上,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在他身上做着各种体操动作的时候,伊凡·伊里奇却任凭他去做,就像以前他听凭律师滔滔不绝一样,其实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他们全都在说谎,以及他们为什么要说谎。
医生跪在长沙发上,还在敲打着什么,这时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的绸裙子在门口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听得见她在责备彼得,大夫来了为什么不通知她。
她走进来,吻了丈夫,然后立刻开始说明她早就起床了,当大夫来的时候,只是由于她误以为是别人,她才没有到这儿来。
伊凡·伊里奇望着她,将她整个儿打量了一番,觉得什么都看不顺眼:她那白皙、丰腴、干净的手和脖子,她那头发的光泽,她那充满生气的眼睛的闪光。他对她深恶痛绝。由于对她的憎恨喷涌而出,她碰触到他使他觉得非常难受。
她对他以及对他的疾病的态度依然如旧。正如医生一旦定出了他对病人的态度,就无法改变一样,她也定出了一套对待他的态度:他不肯做他应该做的什么什么事,因此只能怪他自己,她总是关怀爱护地责备他,对待他的这种态度她也已经不能改变了。
“他就是不听话!不肯按时服药。主要的是他用这种姿势躺着,两腿朝上,这可能对他有害。”
她告诉医生,他怎样让格拉西姆扛着他的两条腿。
医生轻蔑而又亲切地微微一笑,似乎在说:“有什么办法呢?这些病人有时就会想出这样一些傻事,但是可以原谅。”
检查完毕,医生看了看表,这时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向伊凡·伊里奇宣布,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她今天已经请了一位名医,他将同米哈伊尔·丹尼洛维奇(这是那位普通医生的名字)一起会诊。
“请你不要反对,我是为了自己才这样做的。”她用讽刺的口吻说,目的是让他明白,她做任何事都是为了他,但她只有这样说才能使他无法拒绝她。他一言不发,皱紧眉头。他感到,包围着他的这种虚伪已经乱成一团,很难辨别出什么了。
果然,十一点半的时候,那位名医来了。又开始了听诊,以及关于肾、关于盲肠的意味深长的谈话,谈话先是当着他的面,后来又在另一个房间里进行。然后是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的问和答,结果他们又没有谈到现实的生与死的问题(现在他面临的只有这一个问题),反而提出了什么肾和盲肠的问题,说什么他的肾和盲肠似乎工作得不对头,因此现在米哈伊尔·丹尼洛维奇和那位名医即将对它们发动进攻,迫使它们恢复正常。
那位名医带着严肃的,但并非没有希望的神情告辞了。伊凡·伊里奇向他抬起闪烁着恐惧和希望之光的眼睛,胆怯地问道,他的病有没有痊愈的可能。那位名医回答道:不能保证,但可能性还是有的。伊凡·伊里奇送别医生时那种期望的目光是如此可怜,以至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看到这目光甚至哭了起来,这时,她正走出他的书房,要把出诊费交给那位名医。
因医生的鼓励而产生的兴奋,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又是那同样的房间,同样的画、窗帘、壁纸、药瓶,身体仍是那样不断疼痛,使他备受折磨。于是伊凡·伊里奇开始呻吟。他们给他打了一针,他就昏睡过去了。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仆人给他端来了晚饭。他勉强吃了点肉汤,于是又是老样子,又是那正在降临的黑夜。
吃过晚饭以后,七点钟,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走进他的房间,她的穿着就像要去赴晚会似的,束紧的肥大的胸脯,脸上有脂粉的痕迹。她还在早上就向他提到过他们要去看戏,今晚有刚来此地的萨拉·贝尔纳[12]的演出,他们有一个包厢,这是他坚持要他们订的。现在他把这件事忘了,因此她的打扮他看了很不顺眼。但是他想起是他自己硬要他们去订一个包厢看戏的,因为这对于孩子们是一次有教育意义的审美享受,他便把自己的恼怒隐忍了下来。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自满自得地走进来,但是又似乎于心有愧似的,她坐了一会儿,问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但是他看到,她只不过是问问而已,并不是真想知道,她也知道没有什么可问的,于是她就说起了她需要说的话:包厢已经订了,爱伦、女儿和彼得里谢夫(那位法院预审官,女儿的未婚夫)都去,但又不能让他们单独去,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是决不会去看戏的。她真想陪他坐在这儿,那样会更愉快些。不过,她不在的时候,他可千万要遵照医生的嘱咐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