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里奇之死(第11/17页)

为了摆脱这种状况,伊凡·伊里奇就去寻求安慰,寻求别的屏障,别的屏障找到了,并在一个短时间内似乎救了他,但是立刻又被穿透了(不是被毁坏了),似乎它能穿透一切,任何东西也无法阻挡它。最近这个时期,他常常到他布置的那间客厅去,就是他摔倒的那间客厅,为了这间客厅,为了布置这间客厅(他想起来都觉得痛心、可笑),他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因为他知道他的病是从那次碰伤开始的。他走进客厅,看到打了蜡的桌子上有一处被什么东西划破的痕迹。他找寻原因,发现这是相册边上被弄弯了的铜饰造成的。他拿起了那本他满怀着爱粘贴起来的珍贵的相册,对女儿和她朋友们的任意糟蹋感到十分恼火,相册中有的地方被撕破了,有的照片被放倒了。他仔仔细细地把相册整理好,把被弄弯的铜饰又扳正了。接着他想把这一套放置相册的etablissement[11]移到另一个墙角里去,靠近花。他喊来了仆人:让女儿或者妻子前来帮忙。她们不同意,反对这样做,他与她们争吵,大发脾气。但是一切都很好,因为他把它忘了,看不到它了。

不过当他亲自搬东西的时候,妻子却说:“何必呢,佣人们会做的,你又要做对自己有害的事了。”这时,它突然穿过屏障,一闪而过,他看见了它。它一闪而过,他还抱着希望它将就此消失,但是他不由自主地注意了一下腹部左侧,那儿还是老样子,还跟从前一样在隐隐作痛,他已经不可能忘记它了,它分明在花的后面窥视着他。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

“是的,就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窗帘,我就像去冲锋陷阵,牺牲了生命。果真是这样吗?多么可怕,多么愚蠢啊!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然而却成了事实。”

他走进书房,躺了下来,他又和它单独待在一起了。他与它面对面,但却拿它无可奈何。他只能望着它,浑身发冷。

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的,这是没法说清楚的,因为这是一步一步、不知不觉地发生的,但是在伊凡·伊里奇患病的第三个月,却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无论是他的妻子、女儿、儿子,还是他的用人、朋友、医生,更主要的是,还有他自己,大家都知道,别人对他的全部兴趣仅仅在于他是否能很快地、最终地腾出位置,使活着的人摆脱因他的存在而产生的麻烦,而他本人也可以从自己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他睡得越来越少;医生给他服鸦片,并且开始给他注射吗啡。但是这并没有减轻他的痛苦。他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所感到的那种隐隐约约的疼痛仅仅在起初使他觉得稍微好受些,因为这是一种新的感觉,但到后来,它却变得同样痛苦,甚至比明显的疼痛更使人受不了。

家人遵照医嘱给他准备了特制的食物,但是他却觉得这些食物越来越让人讨厌。他们还给他做了一套供大便用的特殊装置,可是每次使用都是活受罪。他感到受罪是因为这不干净、不体面,而且有臭味,还因为他知道,使用时必须有人在一旁伺候。然而正是在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中,伊凡·伊里奇找到了安慰。每次都由一个名叫格拉西姆的专干杂活的男用人伺候他。格拉西姆是一个衣着整洁、面色红润、吃了城里的饭菜以后发了胖的年轻庄稼汉。他性格开朗,总是乐呵呵的。起初,看到这个总是穿着干干净净俄式服装的用人干这种令人恶心的事,伊凡·伊里奇感到不好意思。有一次,他从便盆上站起来,没有力气把裤子提起来,就跌坐在软椅上,他恐惧地望着自己那裸露的、青筋条条、软弱无力的大腿。这时格拉西姆迈着轻快有力的步伐走了进来,他穿着一双厚皮靴,随身带来一股皮靴发出的好闻的焦油味和一种冬天户外的新鲜气息。他围着一条干净的粗麻布围裙,里面穿一件干净的花布衬衫,挽着袖子,露出年轻有力的手臂。他没有看伊凡·伊里奇(显然,他在抑制着他脸上焕发出的生命的欢乐,免得使病人看了伤心),径直走到便盆跟前。

“格拉西姆。”伊凡·伊里奇用衰弱的声音说。

格拉西姆哆嗦了一下,显然是因为害怕做错了什么事,他以一个敏捷的动作向病人转过脸去,那张脸红润、善良、单纯、年轻,刚开始长出胡子。

“有何吩咐?”

“我想,你干这事感到不愉快吧。请你原谅我,我没有力气。”

“哪儿的话,老爷。”格拉西姆的眼睛一闪,露出了他那年轻、洁白的牙齿,“为什么不伺候您呢?您有病嘛。”

于是他用灵巧、有力的双手做完了自己惯常做的事,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过了五分钟,他又同样轻手轻脚地走了回来。

伊凡·伊里奇仍旧坐在软椅上。

“格拉西姆,”当格拉西姆把洗干净的便盆放好以后,他说道,“请你过来一下,帮帮我。”格拉西姆走上前去。“把我扶起来,我一个人太费劲了,可我又把德米特里打发走了。”

格拉西姆走上前去,用他那有力的双手轻巧地把他抱起来,就像他走路时一样轻巧,他一只手扶住他,另一只手给他提起裤子,接着便想让他坐下。但是他请格拉西姆把他扶到长沙发上去。格拉西姆就毫不费力地、好像一点也没碰着他似的,连扶带抱地把他搀到沙发旁,让他坐了下来。

“谢谢。你干什么都……那么灵巧,那么好。”

格拉西姆笑了笑,想要走。但是伊凡·伊里奇觉得跟他在一起十分舒服,不想放他走。

“还有一件事,请你把那把椅子给我拿过来。不,是那一把,把它放在我的腿下面。我把腿抬高一点好受些。”

格拉西姆把椅子拿过来,一下子就把椅子放到了地板上,然后把伊凡·伊里奇的两腿抬起来放到椅子上:伊凡·伊里奇觉得,当格拉西姆把他的两腿抬高的时候,他好受了些。

“我的腿抬高一点好受些,”伊凡·伊里奇说,“请你把那个靠垫搁在我腿底下。”

格拉西姆照办了。他又把他的腿抬起来,然后放下。当格拉西姆把他的腿抬起来的时候,伊凡·伊里奇觉得好一些。当格拉西姆再把他的腿放下,他就觉得差一些。

“格拉西姆,”伊凡·伊里奇说,“你现在有事吗?”

“没有,老爷。”格拉西姆说,他向城里人学会了怎样跟老爷们说话。

“你还需要做什么事吗?”

“我还要做什么事?事情都做完了,只要再劈点儿柴明天用。”

“那么你扛着我的腿,把它再架高一点行吗?”

“那有什么不行的,行。”格拉西姆把他的腿抬高了一些,于是伊凡·伊里奇觉得,这种姿势使他一点都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