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里奇之死(第10/17页)
他走进房间,脱了衣服,拿起一本左拉的小说,但是他并没有看书,而是在想。于是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他所希望的盲肠的康复,它经过吸收与分泌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活动。“是的,这一切都是这样的,”他自言自语道,“不过应当助自然一臂之力。”他想起了药,于是起来服了药,接着又仰着躺下,注意药物在如何有效地起作用,如何消灭疼痛。“不过必须按时服药,以免发生副作用,我现在已经觉得好一点了,好多了。”他开始抚摸腹部左侧,摸上去不疼,“的确已经好多了。”他吹灭了蜡烛,侧身躺下……盲肠正在康复和吸收。突然,他感到一阵熟悉的、原来的那种疼痛,一种隐隐约约的酸痛,这疼痛很顽固,并不剧烈,但是很严重。嘴里又是那股熟悉的、讨厌的怪味。他的心开始作痛,头发晕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说道,“又来了,又来了,永远不停止了。”事情的另一面突然呈现在他面前。“盲肠!肾,”他自言自语道,“问题不在盲肠,也不在肾,而是生与死的问题。是的,有过生命,可是它正在离开我,离开我,而我却没法留住它。是的,何必欺骗自己呢?我要死了,除了我以外,难道大家不是都看得清清楚楚吗?问题仅仅在于还有多少星期,多少天罢了。也许就是现在,过去是光明,现在却是一片黑暗。过去我在这里,现在却要到那儿去!到哪儿去呢?”他感到浑身一阵发冷,呼吸停止了。他只听见心脏在跳动。
“如果我不在了,那么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那么当我不在的时候,我在哪儿呢?难道是死吗?不,我不想死。”他猛地坐起来,想点亮蜡烛,他用发抖的手摸了一阵,把蜡烛和蜡烛台都碰倒在地板上,于是他又往后倒下,倒在枕头上。“何必呢?”他睁开双眼凝视着黑暗,自言自语道,“反正是死。是的,死。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谁也不可怜我。他们在玩儿。(他听见从门外远远地传来歌声和伴奏声。)可他们也会死的。这帮傻瓜。我先死,他们后死;他们也一样要死的。可他们却还在得意。这些畜生!”愤怒使他窒息。他感到痛苦,难以忍受的痛苦。不可能是所有的人都命中注定要承受这种极度的恐怖的吧。他坐起身来。
“这样不好;应当平静下来,应当把一切从头开始细细地想一想。”于是他就开始想了,“是的,一开始是腹部左侧被碰了一下,我还是老样子,今天如此,明天也还是如此。有一点酸痛,后来痛得厉害了些,就去看医生,后来是灰心丧气,忧虑,又去看医生。于是我就离深渊越来越近了。体力减弱了。越来越近了。我憔悴得不成样子,双眼无神。死到临头,可是我却在想什么盲肠。我想修复盲肠,可是这已经是死了。难道是死吗?”他又感到一阵恐怖,气都喘不过来了,他弯下腰去找火柴,胳膊肘碰到了床头柜。床头柜妨碍了他,把他碰得很疼,他迁怒于它,把它推倒在地上。他在绝望中气喘吁吁地仰面倒下,等待死马上来临。
这时候,客人们陆续告辞,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正在送客。她听见有东西摔倒的声音,便走了进来。
“你怎么啦?”
“没什么,无意中碰倒的。”
她走出去,拿来一支蜡烛。他躺着,沉重而急促地喘着气,就像一个人刚跑了一俄里似的。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她。
“你怎么啦,Jean?”
“没……什么。碰……倒……了。”他的心里却在想,“有什么可说呢,她不会理解的。”
她的确不理解。她捡起了蜡烛把它点着,又匆匆地走了出去:她要去送一位女客。
当她回来的时候,他依旧仰面躺着,望着上方。
“你怎么啦,觉得病变重了吗?”
“是的。”
她摇了摇头,坐了下来。
“你知道吗,Jean,我在想,是否要把列谢季茨基请到家里来一趟。”
这就是说她想把那位名医请来,而不吝惜钱。他苦笑了一下,说:“不必了。”她坐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他身边,吻了吻他的前额。
当她吻他的时候,他对她恨到极点,只是强忍着才没有把她推开。
“再见,上帝保佑你安睡。”
“嗯。”
六
伊凡·伊里奇看到自己快要死了,经常处在绝望之中。
在内心深处,伊凡·伊里奇知道他快要死了,但是他对这一点不仅不习惯,而且简直不理解,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他在基泽韦特的《逻辑学》[9]中学过三段论法的例子:卡伊是人,人都是要死的,所以卡伊也要死。这个例子他毕生都认为是对的,但它仅仅适用于卡伊,而决不适用于他。那是指卡伊这个人,一般的人,那是完全正确的。但他既不是卡伊,也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一个从来都与所有其他的人完全不同的人;他是万尼亚[10],他先是和妈妈、爸爸、米佳和沃洛佳在一起,整天和玩具、车夫、保姆在一起,后来又和卡坚卡在一起,经历过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的欢乐和痛苦。难道卡伊也像万尼亚一样那么喜欢条纹皮球的气味吗?难道卡伊也是那样吻母亲的手吗?难道母亲绸裙上的褶子也是那么对卡伊窸窣作响的吗?难道他也在法律学校为了馅儿饼闹过事吗?难道卡伊也是这么谈恋爱的吗?难道卡伊也能这样开庭审理案件吗?卡伊的确是要死的,他死是正确的,但是对于我万尼亚,对于有感情有思想的伊凡·伊里奇,这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也要死,这是不可能的。这简直太可怕了。
他所感觉到的就是如此。
“如果我也必须像卡伊那样死去,那我是应当知道这一点的,我是应当心中有数的,但是我心中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我和我所有的朋友我们都明白,这决不会和卡伊一样。可现在却变成了这样!”他自言自语道,“不可能的。虽然不可能,但却成了事实。这是怎么回事呢?应当怎么理解这一点呢?”
他无法理解,于是就极力驱除这个想法,认为这是一种虚妄的、错误的、病态的想法,并且极力用另一些正确的、健康的想法把它们挤走。但是这一想法不仅是想法,似乎就是现实,它又来了,站在他的面前。
他又轮流地唤出另一些想法来取代这一想法,希望能够从中找到支持。他试图回到从前的思路上去,这些思路过去曾为他遮挡过关于死的想法。但奇怪的是,过去这一切遮挡过、掩盖过、消灭过关于死的意识,现在却不能再起这个作用了。最近一个时期,伊凡·伊里奇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企图恢复过去那些能遮挡住死的思路。他一会儿对自己说:“我应该去办公,要知道我过去是靠它生活的。”于是他就抛开一切疑虑,到法院去了。他与同僚们交谈了几句后便坐下来,按照老习惯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环视了一下公众,然后用瘦削的双手撑着橡木软椅的扶手,与往常一样探身俯向同僚,并把案卷推过去一点,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他突然抬起眼睛,正襟危坐,说了几句套话,就开始审理案件。但是他腹部左侧的疼痛毫不理会审案的进程,开始发作起来。伊凡·伊里奇注视着,极力不去想它,但是它却继续作祟,它又来了,站在他面前,盯着他,他被惊呆了,眼睛里的光熄灭了,他又开始问自己:“难道只有它才是真实的吗?”他的同僚和下属惊讶而同情地看到,像他这样一位出色、精明的法官,居然也会乱了程序,出现差错。他振作精神,极力使头脑保持清醒,好不容易才把庭审进行到终了,然后郁郁不乐地坐车回家。他已经意识到,他的审判工作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把他想要遮挡的事情遮挡住了;他已经不能靠审理案件来摆脱它了。而最糟糕的是,它之所以要引起他对它的注意,并不是为了要他做什么事,而仅仅是为了叫他看着它,正视它,什么事也别做地看着它,这使他觉得难以形容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