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里奇之死(第8/17页)
但是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站起身来,把钱放在桌上,叹了一口气,说:
“我们病人大概常常向您提出一些不合适的问题。但是,一般地说,这病到底危险不危险呢?”
医生用一只眼睛透过镜片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是说:被告,如果您想越出我向您提出的问题的范围,我将不得不下令把您赶出法庭。
“我已经把我认为需要告诉您和适合告诉您的都告诉您了,”医生说,“以后的情况等化验之后就清楚了。”医生点头表示送客了。
伊凡·伊里奇慢慢地走出来,垂头丧气地坐上雪橇回家了。一路上,他不停地琢磨医生说过的所有的话,竭力想把所有那些叫人摸不清、猜不透的科学术语翻译成普通的词语,并且从中读出问题的答案:情况不好对我来说是很不好呢,还是问题还不大?他觉得,医生说的所有的话,其含义都是情况很不好。伊凡·伊里奇觉得大街上的一切都是凄凉的,街上的马车是凄凉的,房子是凄凉的,行人、店铺都是凄凉的。而这种疼痛,隐隐约约的、片刻也不停止的疼痛,与医生含糊其辞的话联系在一起,看来就具有了另一种更为严重的意义。现在,伊凡·伊里奇怀着一种新的沉重的心情注视着这种疼痛。
他回到家里,把情况详细地告诉妻子。妻子听着,但正当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女儿戴着一顶帽子走了进来:她准备同母亲一起出门。她勉强坐下来听了一会儿这些乏味的话,但时间一长她就忍不住了,结果母亲也没有听完。
“好的,我很高兴。”妻子说,“现在你就得按时服药啦,把药方给我,我这就叫格拉西姆到药房去买。”说完她就去换衣服了。
她在房间里的时候,他憋着没叹气,等她一出去,他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他说,“也许确实不要紧……”
他按照医生的处方开始服药,在验尿以后,医生的处方也做了一定的改变。但是恰巧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在这次化验以及应该在化验以后做的检查中出现了某种差错。这事与医生无关,但结果是出现的情况与医生对他说的不相符。或者是医生忘记了,或者是没说真话,或者是对他隐瞒了什么情况。
但伊凡·伊里奇还是严格地执行医嘱,而且最初一段时候他还在这种执行中找到了安慰。自从看过医生以后,对伊凡·伊里奇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严格地执行有关保健和服药的医嘱,密切地注视自己的病痛,注视自己整个机体的动向。人们的疾病以及人们的健康成了伊凡·伊里奇的主要兴趣之所在。每当别人在他面前谈到病人,谈到死去的人,谈到病愈的人,特别是谈到与他类似的疾病的时候,他总是竭力掩饰住自己的激动,留神倾听,反复询问,并把有关的看法与自己的病相对照。
病痛并没有减轻,但伊凡·伊里奇却努力使自己相信,他已经好些了。当没有什么事情搅乱他的时候,他还能欺骗欺骗自己,但只要一与妻子发生不快,或是公务上有什么不顺利,打牌时手气不好,他立刻就感到自己病得很重。过去,当他遇到这些不顺利的事时,他总是期待自己能想办法克服困难,努力奋斗,取得成功,甚至取得全胜。而现在,任何不顺利的事都使他灰心丧气,悲观绝望。他总是对自己说:瞧,我刚刚开始恢复,药力刚刚开始起作用,偏偏又遇到这种倒霉的事,这样叫人不快的事……于是他就怨恨那些倒霉的事,怨恨那些使他不快、要他命的人。他感到这种怨恨会送他的命,但又克制不住自己。看来,他应该明白,他的这种怨天尤人只会加重他的病情,因此他不应该去关注那些不愉快的事。但是他的做法却完全相反:他说他需要安静,他注视着所有可能破坏这种安静的事,可一遇到任何稍许破坏他的安静的事,他就怒火万丈。他读了一些医书,也常去看医生,这就使他的病情更恶化了。不过,病情是慢慢恶化的,把今天和昨天相比,差别并不是很大,因此他还能欺骗自己。可是,当他去看病的时候,他又觉得,他的病情正在恶化,甚至发展很快。尽管如此,他还是经常去看病。
这个月,他又去拜访了另一位名医:这位名医所说的话几乎与第一位名医一模一样,只不过问题的提法有所不同罢了。找这位名医看病,只是更加重了伊凡·伊里奇的怀疑和恐惧。他的朋友的朋友也是位很好的医生,他对伊凡·伊里奇的病却做了完全不同的诊断,尽管他保证这病能痊愈,但他提出的问题和所做的假设却把伊凡·伊里奇弄得更糊涂了,也加深了他的怀疑。一位采用顺势疗法的医生对疾病又做了另一种诊断,并且开了药,伊凡·伊里奇瞒着大家把这药服了近一个星期。但一个星期以后,因为觉得病情没有减轻,他对过去的治疗和这次治疗都失去了信心,变得更加灰心丧气了。有一次,有位太太讲到求神能够治病。伊凡·伊里奇发现自己在注意倾听,并且信以为真,这使他感到惊骇。“难道我的智力竟降低到这种程度了吗?”他对自己说,“愚蠢!全是胡扯。不要再犹豫了,应当选定一位医生,严格服从他的治疗。就这么办。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不再去想它了,我要严格进行治疗,直到夏天为止。到那时候再看怎么样。现在这种犹豫不决该结束了!……”这话说起来容易,但却做不到。腹部左侧的疼痛一直在折磨着他,而且似乎在不断加剧,变成经常性的了。嘴里的气味也变得越来越怪了,他觉得他的嘴里发出一股令人恶心的怪味,食欲和体力也在一天天减退。不能再欺骗自己了:一件可怕的、新的、在伊凡·伊里奇一生中从来没有比这更重大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了。关于这一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周围所有的人都不明白,或者不愿意明白,他们还以为世界上的一切都在照常进行:正是这一点最使伊凡·伊里奇感到痛苦。家里的人,主要是妻子和女儿,还热衷于出门访客,他看出,她们什么也不明白,还责怪他老是闷闷不乐,苛求别人,仿佛他在这方面有错似的。虽然她们竭力掩饰,但他看得出,他妨碍了她们。但对他的病,妻子也替自己规定了一定的态度,不管他说什么或做什么,她都持这个态度。这个态度是这样的:
“你们是知道的,”她对熟人们说,“伊凡·伊里奇就像所有的好人一样,总是不肯严格地执行医嘱。今天他按照医嘱服药和吃饭,按时睡觉,可是到了明天,我稍一疏忽,他就会忽然忘记服药,吃起鲟鱼来(这是医生不许他吃的),并且坐下来打牌,一直打到半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