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I(第16/34页)

在一切事情上,他都是最谨慎而稳健的人,凡是可以凭着仔细计划做到的,决不仰赖运气;但他对掷骰子又有超乎一切的喜好,愿意一连玩上好几个钟点。有几次他差人来询问我是否有空闲,我便陪着他玩,尽管相比我们所玩的全凭运气的傻游戏,观察他给了我更大的乐趣。他玩的时候满脸严肃,仿佛这些骨块的滚动会决定他帝国的命运;玩了两三个钟点以后,如果他赢到几个小银币,那一副得色就仿佛他征服了日耳曼。

有一次他对我透露,他年轻时曾经立下做学者的志向,还跟他的朋友梅赛纳斯竞相写诗。

“这些诗现在在哪儿?”我问他。

“遗失了,”他说,“我在腓立比遗失了它们。”他看上去近乎悲伤,然后微微一笑。“我甚至曾经写过一个希腊风格的剧本。”

我稍稍责备了他。“关于你们的一个奇怪的神?”

他笑了。“关于一个人,一个被骄傲蒙蔽的人,”他说,“拔剑自杀的埃阿斯。[43] ”

“这部作品也遗失了?”

他点了点头。“我不敢自大,便让他再次自杀——擦去了蜡板上的字……不是一个很好的剧本,我的朋友维吉尔让我信服它并不好。”

我们俩静默了一时。屋大维的脸蒙上一层伤感之色。然后他近乎粗暴地说:“好了,我们再来一局。”他摇了骰子,掷在桌上。

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亲爱的斯特拉波?没有说出的还有很多。我几乎相信,已经发明的文体里还没有一种可以让我说出我要说的。

X.书信 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致屋大维·恺撒(公元前17年)

请原谅我未对邀请作答便遣回了您的信差。他已经说明您吩咐他要等我的答复;我将他遣回给您,责任由我来承担。

您要求我为您定于今年五月举行的世纪节撰写合唱颂歌。您要知道,您对我的赏识使我不胜荣幸;我们都知道,那个应当享有这份光荣的人已经死了;我也知道您对这场庆典极其重视。

因此您无疑会感到困惑,为什么我对于接受委托迟疑不决,以至于一夜无眠。我最终决定,依从您的心愿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愉快;但是我觉得该让您知道是什么样的考虑造成了我的犹豫。

您统治着这个我又爱又恨的特殊民族,与这个让我感到恐惧和骄傲的更为特殊的帝国,您工作的艰难,请相信我明白。我比多数人更清楚,您为了我们国家的存续而割舍了多少您自己的幸福;我知道您对于落在您身上的权力怀着轻蔑——唯有轻蔑权力的人才能将它运用得这样好。我知道这一切,而且还不止。因此,当我斗胆对您提出一个异议的时候,我完全清楚自己所面对的是何等睿智。

然而我无法不觉得,您最新的法律将不能给您自己和国家带来什么,除了悲哀。

我知道您想遏止我们都城的腐化,我相信我也知道这部法律的宗旨。据我观察,在您生活的圈子,房事已经成了取得权力的方便之门,无论是交际上还是政治上的权力;一个通奸者可能比一个密谋者更加危险,对于您和国家皆然;一种本来以欢情为终点的行为,成了通往野心的危险途径。一个奴隶可能获得压倒一个元老的权力,因而压倒了普通公民,以至最后伦常颠覆,公义荡然无存。您的法律企图阻止的这些事情,我深有所知。

但是您自己不会期求这部法律以执法所必要的严峻被普遍地施行。这样施行对于您自己,以及您的许多最忠诚的朋友,都会是灾难。尽管了解您意图的人明白您有意界定一种精神、一种理想,您数目众多的敌人却不会明白;您反对通奸的法律,到头来也许会被派上比它要打击的目标更加腐化的用途。

因为没有法律足以塑造一种精神,或充实一种对德行的渴望。那是诗人或哲学家的职能,他们由于没有权力,可以诉诸劝说;您拥有的权力(如我所说,您从前是很睿智地运用它的)不能立法来对抗人类心灵之中的激情,无论这些激情如何破坏着秩序。

不管怎样,我会为世纪节撰写合唱颂歌,也会对这任务感到光荣。我分担着您的关切与希冀,但对于您用来充实这关切与希冀的手段感到忧惧。从前我曾经想错;我希望现在是我想错了。

X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在这个海岛牢狱上,今生已休,我会漠不关心地浮想联翩,想那些如果生活未曾终结,我可能就不会思忖的事情。

我母亲在楼下她的小卧室里沉睡;我们的仆人悄无声息;连平时对着沙滩簌簌低语的海洋也静默着。正午的太阳烧烫了岩石,吸过热的岩石将热度抛回给空气,万物就在沉滞的空气中寂然不动,连海鸥都停止了游弋。这是一个没有动力的世界,我在其中等待。

等待在一个没有动力、什么都不重要的世界,这是异样的。我来自一个什么都是权力的世界,那里一切都重要,人甚至会为权力而爱;爱的目标变成不在于它本身的快乐,而在于权力的千万种快乐。[44]

我与马尔库斯·维普撒尼乌斯·阿格里帕的婚姻维持了九年;按照世人对这些事的理解,我是个好妻子。在他有生之年,我让他抱上了四个孩子,还给他生了个遗腹子。他们都是他的骨肉,其中三人由于是男孩,本来也许会在世界上举足轻重,结果全都无足轻重。

我觉得,是我的两个儿子——盖乌斯和卢基乌斯的出生,初次点燃了我对权力的激情,那是一切激情里最难以抗拒的一种。因为我父亲立即收养了盖乌斯和卢基乌斯,而世人对此的理解是他一旦撒手人寰,首先会是我丈夫,然后是我的其中一个儿子继位为罗马帝国的皇帝暨第一公民。这时候我二十一岁,我发现,自己是世界上除了李维娅最有权力的女子。

权力是虚无的,哲学家说;但他们不懂权力,就像阉者不懂女人,因此可以端详她们而无动于衷。我的人生学会了寄情权力的快乐,我不能明白我父亲为何不能领略它;正因为权力的快乐,我才会跟可以做我父亲的(李维娅怨怼的时候经常这么说)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幸福美满。

我经常思忖,如果我不是女子,会如何运用我掌握的权力。习俗使然,哪怕是李维娅这样最有权力的女子也要淡化自己,装出一种每每与本性相悖的顺从。我早早知道我不可能走这样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