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I(第17/34页)

我记得父亲有一次责备我不应该用一种不合妇道的傲慢语气对他的一个朋友说话,我回答,尽管他也许忘了自己是皇帝,我不会忘记我是皇帝的女儿。这句反驳在罗马流传了颇有一阵子。我父亲似乎觉得有趣,频频提起。我觉得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是皇帝的女儿。我是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妻子,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但我首先是皇帝的女儿,最终亦然。人人都承认我的责任在于罗马。

但是一年年过去,我越来越亲密地了解到自己某一部分的自我;它知道我的责任不会换来奖赏,因而拒绝了责任……

刚才我写到权力,与权力的快乐。现在我要思量一个女子发现权力并运用它、享受它的迂回方式。不同于男子,她不能凭借强大的体力或智力或欲望来攫取它;也不能如同男子那样公然以它为荣,那是权力的奖赏和养分。她只能集多人于一身,来掩蔽她的攫取和荣耀。于是我在自己身上构想并向世界散布了一系列的人物,哄骗任何贴得太近的观者:那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女孩,父亲将无处倾注的爱全都用来宠溺她;那个守德的妻子,她唯一的快乐在于侍奉丈夫;那个飞扬跋扈的年轻贵妇,公众对她的兴趣竞相效仿;那个闲暇的学者,她梦想有一种超越罗马人义务的德行,将哲学自我陶醉地当成真实;那个迟了多年才发现欢爱的女人,她利用男人的身体就像是众神的奢华油膏,最后在她一生最强烈的欢爱之中被利用了……

我二十一岁的时候,我父亲下令举行世纪节庆典,纪念罗马的建城,我自己也诞下了第二个儿子。我父亲和我丈夫是节日的主祭,向据说是我们建城者的祖先的神明奉上许多祭献。我和李维娅一同主持百位贵妇的盛宴;我坐在狄安娜的宝座上,李维娅在另一边坐着朱诺的宝座,都领受了仪式性的崇拜。我看见罗马最有钱财和势力的女人仰视着我;我知道,她们许多人的丈夫是我父亲的敌人,若不是感到恐惧,早已将我父亲谋杀。她们望着我的奇怪表情是认出权力的表情;那不是爱戴,不是尊敬,不是仇恨,甚至不是恐惧。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一时间感到自己稚嫩不堪。

庆典过后不出数周,我丈夫由于多项任务而要出行东方——去小亚细亚诸行省,去我父亲度过少年时代的马其顿尼亚,去希腊,去本都和叙利亚,去形势需要他的各地。我陪同他当然会违逆一切习俗;世纪节以前,我没有想过我可以不顾习俗地陪伴前往。

然而,尽管我父亲又怒又劝,我还是和丈夫一同启程了。我记得我父亲说:“从来没有妻子陪着资深执政官和他的部队去到外邦的;那是获释女奴和娼妓的差事。”

我回答:“那么我想知道,你是宁可我在丈夫面前显得是个娼妓,抑或是在罗马做个娼妓。”

我的用意只是揶揄,他也当成揶揄;但我记得我过后想到这也许不是个笑话,也许我竟然比自以为的更加认真。无论如何,我父亲服了软;我加入丈夫的随从队伍,带着孩子和仆人,平生第一次越过了乡土的边界。

从布林迪西到阿波罗尼亚,我们横渡了亚得里亚海注入地中海的狭窄海域;在阿波罗尼亚登岸,我们寻访了我丈夫和我父亲年少时相伴的故址。时光闲散怡人,但我急于前行,去更奇异的、罗马人未曾踏足的地方。从阿波罗尼亚,我们穿越马其顿尼亚北进到最近才并入帝国的默西亚,一直来到多瑙河畔;我看见奇怪的人,我们的车驾马匹一靠近,他们就像动物一样躲回森林中,怎么劝诱都不肯出来;他们操着奇怪的土话,许多人用野兽皮毛裹身。我也看见士兵们过着简陋的生活,他们不幸被派到帝国的这个前哨来驻扎,却露出奇怪的满足之色,我丈夫跟他们交谈的情状,也仿佛他们的活法再自然不过了。我好不容易才想起他一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度过的,早在我出生之前。

视察过多瑙河的前哨之后,我们有点匆忙地南下,因为秋天已至,我们希望躲过北方的严冬。我对于自己跟随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前行的决定渐生悔意,想念起罗马的安逸来。

但是我们在腓立比停歇时,我的精神又振奋了。我丈夫指给我看他与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的军队战斗的地方,给我讲了当年的故事;然后我们不疾不徐地前往爱琴海的海滨,在碧蓝大海的岛屿之间航行而过;随着我们一路往南,天气温暖起来。

我开始知道为什么众神会将我带上这趟旅程,远离我出生的城市。

第四章

I.书信 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 致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 发自耶路撒冷(公元前14年)

三年来,在写给你的信上,我不解我们的朋友屋大维·恺撒何以坚持要我陪同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及其妻子踏上这趟漫长的东方之行;单凭我和希律的交往,让我长久离开罗马也说不过去。现在我渐渐明白他的理由了;而在你得知理由以前,你也会不解我何以写信给过着退隐生活的你,却不是写给屋大维·恺撒本人。且听我道来吧,你会渐渐明白的。

我写信给你的地方是耶路撒冷,数月以前,希律王邀请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与尤利娅跟随我前来这里,让我们在行程中得以歇息。然而,阿格里帕在耶路撒冷停留的时间不长,因为他甫抵达即传来消息,博斯普鲁斯发生了严重的叛乱。那里忠于罗马的老国王薨逝,他年轻的寡妻狄娜弥斯无疑将自己想象为北方的克莉奥帕特拉,但也许是没有在意那女王如何命运不济吧,总之,她勾结了一个名唤斯桂波尼乌斯的野蛮人,藐视罗马的政策,宣布她和情夫君临她丈夫的王国。甚至有谣言说她受了情夫的煽动,丈夫之死与她有干系。无论如何,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深知这个王国是抵御北方蛮族的最后堡垒,决定前往敉平叛乱;此时他正忙于戡乱,使用希律提供的船只和兵员。

尤利娅当然是不能陪他上路的。她并没有真的表示想要如此;但她也不接受希律要她留在耶路撒冷等丈夫回来的请求,也没有表露要回罗马的意向,反而是不顾我们相劝,等她丈夫一动身去北方,自己便带着全部随从出行希腊,目的地是她与丈夫最近才去过的北部诸岛。我从她目前所在的地方收到一些忧心的消息;亲爱的梅赛纳斯,这就是我提笔写信给你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