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珠游戏向圈外人士简介它的历史发展(第6/9页)

它的发明者——卡尔阜的巴斯卿·皮洛特,是位虽颇怪异,但聪明博达,颇有人味,甚得人缘的音乐学家——用玻璃珠代替字母、数字、音符或其他的表象记号。皮洛特(顺便在此一提,作有《对位法的沧桑》一文)发现科隆研习所的学生常玩一种颇为精巧的游戏。他们先由一个人叫出古典作曲法中的主题或起头的小节——以他们那一科的标准缩语说出——接着由另一个人以这件作品的下文——最好是以或高或低的发声、反衬的主题,如此等等——作为应对。这原是一种练习记忆与即兴演奏的办法,与在舒兹、巴其尔巴尔,以及巴赫时代或曾流行于练习对位法的学生之间的那种方法,颇为相似——虽然,那时并非用理论上的公式去做,而是实际上以古琴、笛子、琵琶,或人声进行。

巴斯卿·皮洛特很可能是东方旅游联盟的一分子。他偏爱手工艺品,曾经亲手制造几部古雅的钢琴和翼琴。传说他善于演奏一种旧式的小提琴——自从1800年即被遗忘,带有高拱式的弓把,且以手调整弓弦的一种小提琴。在这些兴趣的驱使下,他情不自禁地仿照学童习算用的珠串,做了一个框架,架上穿以数打铁丝,以便穿以各色各样大小不等的玻璃珠子。铁丝相当于谱表上的横线,而珠子则相当于音符的时值,如此等等。这样一来,他不但可以用玻璃珠表示音乐的引句或创作的主题,而且可以加以调整、颠倒、发展、变化,使其彼此配成对位的形态。用专门术语来说,这只不过是一种玩具而已,但颇受学生的喜爱;它不仅被人仿造,而且还在英国变成时髦的玩意。这种音乐练习的游戏,就这样被人以这种迷人的原始方式玩了一段时间。但是,正如常见的一样,一种历久不衰而颇有深意的惯例,就这样在一种转瞬即逝的偶然情况之下得到了它的名称。因为,学生所玩的那种游戏和皮洛特所做的穿珠框架,经过不断的发展之后,终于成了众所周知的玻璃珠戏了。

事隔二三十年后,这种游戏似乎曾在音乐学生之间失去部分的宠爱,但却得到了数学家的奉承。在这种游戏的发展史中,有一个特别的特色,那就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任何一个正好处于高度发展或复兴时期的学科,都曾不断地予以偏爱、运用,并予改进。那些数学家使这种游戏得到了一种高度的适应性和升华力,因而使它开始达到一种接近自知其本身及其潜能的境地。这种历程类似整个文化意识的发展,不但渡过了重大的危机,并如柴根豪斯所说的一样:“以适度的自负接受一种度过盛期的文化——例如近古时代的文化——亚历山大时代的希腊文化——所遭遇到的命运。”

柴根豪斯的话,我们已经引得太多了。下面,我们拟就玻璃珠戏历史的进一步发展做一个简单的速写。此种游戏既从音乐研究所过渡到数学研习所(这个变化在英、法两国略快于德国)之后,发展神速,至此已可运用特殊的符号略写表现数学上的演算程序了。参加游戏的人互相推敲这些程序,将这些抽象的公式抛向对方,借以展示这门学问的结果和潜能。玩这种数学与天文学的公式游戏,须有极大的注意力、敏锐力,以及集中力才行。这在数学家中,纵然是在那个时代,“玻璃珠戏好手”这个赞誉,已是不可轻视的了,因为它已成为“数学能手”的一个同义词了。

此种游戏在各种不同的时候受到近乎各种科学和学科的接纳和仿效,这也就是说,受到各种专门科目的采用。有案可稽的是,它曾被用于古典语言学和逻辑学上。在音质的分析研究中,已将各种音乐化为物理和数学上的公式。不久之后,语言学借用此种方法测度语言的结构,就像物理学测度自然的作用一样。视觉艺术随后跟进,建筑学早就带头在视觉艺术与数学之间架起了桥梁。自此而后,愈来愈多的新关系、新类比,以及新的相通之点,都在以这种方式求得的抽象公式当中得到了发现。每一种学科只要用上此种游戏,莫不创造了各自的语言公式、略写符号,以及其他可能的组合。各地的优秀知识青年,都爱上了这些游戏及其公式的对答和级数。此种游戏,并不只是练习,也不只是休闲活动而已,它已成了知识分子的一种专注的自觉运动。尤其是数学家们,莫不皆以苦行僧兼运动员的严格精神和高超的技法从事此种游戏。它给他们的那种乐趣,似乎可以补偿他们舍弃世俗的享受和野心的损失。因为,此种克己的精神那时已经成了知识分子的一种不可或缺的美德。玻璃珠戏,对于副刊主义的彻底失败与新近唤醒的那种严格精神锻炼的兴趣,都有不少的贡献,因此,我们认为它是像修行一样严格的一种新兴的知识科目的起点。

世事已经变了。副刊时代的心灵生活,可以比作因为过度生长而耗尽精力的衰退植物,只有以衰败的枝叶培植它的根株了。如今打算埋首知识的青年,再也不想去上大学听课了,再也不想吃那些有名无实的教授所给他的零碎美食了,因为,毕竟说来,那只不过是过去高等教育剩下的面包碎屑而已。如今,他们像过去的工程师和机械师一样勤勉而又有系统地从事研究工作了。他们必须爬过一道陡坡,必须以数学和亚里斯多德哲学中的学术锻炼来净化、强化他们的心智。尤甚于此的是,他们必须学着放弃前代学者认为值得努力追求的那些利益:轻而易举地挣得金钱和荣誉、得到报纸的奉承、做银行家或工业巨子的乘龙快婿、过一种骄奢而又豪华的生活,著有畅销名著、得到诺贝尔奖、拥有乡村别墅的作家,手拥富婆太太、家有豪华客厅的教授,佩带荣誉勋章,又有制服仆人伺候的名医,在董事会占有要职的药师,占有副刊园地,在座无虚席的大厅作动人的演讲,而得如雷掌声和美女献花的哲学家——所有这一类的个中要角,如今不但皆已大江东去,而且一去永不复返了。尽管如此,但毫无疑问的是,而今仍有不少青年才俊羡慕此类人物,视之为心向往之的模范。然而,达到荣誉、财富、名望,以及豪华之境,如今已经不再能够经由讲堂、学院,以及博士论文得而致之了。此种根株业已败坏的知识行业,已在世人的眼中破产了。不过,他们得以再度热切而又忠诚地献身于艺术和思想,也不失为一种补偿。那些向往富贵荣华的才智之士,只好背弃已经变得过于淡泊的知识生活,转而追求仍有机会捞钱过舒适生活的职位了。

如果我们要将净化后的心灵世界如何在全国占得一席之地做一番详细的描述,也许离题太远。但经验立即晓示我们,一连数代的知识训练松弛,对于实际生活亦足以导致严重的损害。所有一切高等专门职业,包括与科技相关的专业在内,能力和责任皆已逐渐低落了。其补救的办法,是将人民和政府之间心智训练的监督之权交给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这在整个教育体制方面尤应如此;而此种情形迄今实无大变。在今日欧洲近乎所有的国家中,仍未受到罗马教会支配的学院,都在那些匿名的教会组织手中,由优秀的知识分子填充其缺。这班人的严厉和傲气,虽然不时受到舆论的指责,不时受到某些人士的反对,但此种领导地位依然屹立不动。它的刚正不阿、它的舍弃一切利益和方便——除了知识上的利益和方便——不但维持,同时也保护了它的地位。不仅如此,它还得到了久已成为常识,至少是一种普遍意识的支持:文明的延续,就靠这种严格的训练。人们知道,或隐约地感到,如果思想不能保持纯净和灵敏,如果心灵世界不再受到尊重,不久之后,船舶和车辆就要出轨了,工程师的滑尺与银行和证券交易所的计算就要失去合法性和权威性了,而混乱则随之而起了。使人明白到:文明的外观——科技、工业、商业——亦须有知识上的诚实和德性作为一种共同的基础,一定费了不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