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自由岁月(第6/9页)
“关于此事,且待来日商量。”这位隐士如此答言,说罢便带他的客人就寝。
次日清晨,克尼克坐在金鱼池畔,凝视着那个由光与暗交织而成的清凉世界,只见金鱼在墨绿与漆黑的液体之中畅游着,形成一道道神奇的光彩。每当这个世界似乎完全陷入魔境之际,那条久久沉睡在这种梦幻之中的金鱼,就不期然地以一种虽颇柔顺,但却似惊恐的动作蓦然跃起身来,犹如一阵阵水晶与黄金的闪光突破那昏睡的黑暗。他向下瞧着,显得愈来愈是专注,但与其说是在静观,不如说是在做梦,以致没有意识到那位道长轻移脚步,走出家门,停住,伫立良久,注视他这位出了神的嘉宾。最后,等到克尼克抖落他的昏沉而站起身来之时,他已走了开去,但不久之后,屋内传来了一阵邀请饮茶的招呼之声。他俩互道了早安,于是坐下饮茶,在拂晓时的宁静之中谛听那道小小泉水的喷发之声,恰似一道永恒的韵律。而后,隐者立起身来,在那间不太规则的室内随处走动着,不时茫然地向克尼克瞥上一眼。最后,他忽然问道:“你准备穿鞋继续你的行程了么?”
克尼克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假如不得不如此的话,那我就准备了。”
“假如机缘要你在此稍作逗留,你准备谦逊服从并像金鱼一样保持静默么?”
克尼克又说了一次他准备了。“好的,”道长说道,“我就摆蓍草问卦看看。”克尼克带着又敬畏又好奇的心情坐在那里望着,“像金鱼一样保持静默”,而道长则从一只颇似箭筒的木筒中抽出一把蓍签,仔细地数了一下,将一部分放回筒里去,然后从手中取出一支,置于一旁,而后将其余的部分平分为两把,一把留在左手,然后用敏捷的右手指尖从左手一小束一小束地拈取。他数取拈得的蓍签,然后置于一旁,直到手上只剩少数几支。他用左手两根手指夹着这剩下的几支。他以如是行礼如仪的办法将一把蓍签分配到只剩下少数几支之后,接着又以相同的程序处理其余的一把。他将数过的蓍签置于一旁,然后又去处理其余的两把,逐一计数,将剩余的部分一小束一小束地夹在两指之间。他的手指以精练的动作和沉着的敏捷摆弄着这些蓍签;看来好像一种有严格规矩的神秘技术游戏一般,练习了已经不知几千遍,才达到如此高度的专业程度。如此拈弄数遍之后,最后剩下三小束蓍签。他从其中的签数读出一个会意文字,用尖细的毛笔画在一张纸片上面。他将这整个繁复的程序又重来了一遍;复将蓍签平分为两把,然后计数,置于一旁,投于两指之间,直到最后又剩三小束,形成第二个会意文字。这些蓍签的运动犹如舞者,时而聚合一处,时而交换位置,时而组成一束,时而分散,复又计数,不时发出非常轻柔而又清脆的声音;它们颇有节奏地变换着地位,恰似幽灵一般的澄明。每告一个段落之后,便写下一个会意文字,直到最后,共得六个阴阳卦爻,由下而上,依次排成六行。直到此时,这位盘腿坐在芦席上面的圣贤,才将蓍签收起,恭恭敬敬地放回签筒之中,然后检视画在纸上的卦象,沉默了好一阵子。
“这是蒙卦,”他说,“此卦名叫蒙卦。上为山,下为水;上为艮,下为坎。山下有泉,童蒙之象。彖辞是:
“蒙,亨。
“匪我求童蒙。
“童蒙求我。
“初筮,告。
“再三,渎。
“渎则不告。
“利贞。”
克尼克不免有些精神紧张,一直屏着气在看着,直到随后而来的一阵静穆,他才深深舒了口气。他不敢探问,但他想他已明白卦意了:童蒙已经出现,他将获准留下了。甚至在他还在着迷地看着那些手指和蓍签所作的傀儡灵舞之时——他不但看了很久,而且看得津津有味——他就被结果吸住了。现在卦已卜出,它的裁定对他有利。
我们之所以要如此细述这个插曲,只因为克尼克本人后来经常向他的朋友提起这件事情,可说是津津乐道。现在,且让我们回述他的学习情形吧。
克尼克在竹林精舍待了好几个月的时光,学习操使蓍签的技术,学得几乎跟他的老师一样好。后者每天和他共度一个钟头的时间,练习数签,解释卦象和卦辞,磨练书法,背诵六十四卦。他对克尼克读诵《易经》古解,并且常在黄道吉日向他讲述庄子的寓言故事。课余之暇,这位弟子还得学习洒扫庭院,洗涤毛笔,研磨墨汁。此外,他还要学习烹调茶汤、捡拾燃柴、观察天候,以及查看中国日历。他很想将珠戏和音乐引进他们的交谈之中,但无任何结果;他所说的话不是如春风过耳,就是被一笑置之,再不然就是顾左右而言他,被“密云不雨”或“白玉无瑕”等类的习语拨转开去。不过,克尼克收到一架从蒙特坡寄来的翼琴,每天拨弄一小时,道长却未表示异议。有一次,克尼克向他的这位老师禀告说,他要好好学习《易经》,以便能够将它融入玻璃珠戏。道长听了哈哈大笑。“试试看吧,”他说,“你将看到结果如何。在这个人世之间,任何人都可以建立一座小小的竹园,但他是否能将人世纳入他的竹林,我就不得而知了。”
此事已经说得很够,我们只要再提一个事实,也就行了:若干年后,克尼克已在华尔兹尔变成一个颇受敬重的要人之时,邀请这位道长到他那里去开一门课程,结果他所得到的答复是:石沉大海。
后来,约瑟·克尼克不但将他住在竹林精舍那几个月的时间描述为一种非比寻常的快乐时光,而且不时将它称之为“我的觉醒”开始时期——并且,实际说来,从那个时期开始,那种“觉醒”的意象,不仅愈来愈常在他的言词之中提及,而且,比之他以前所说的感召意象,虽非完全相同,但也颇为近似。我们不妨假定,他所说的“觉醒”,指的是他认识了他自己,明白了他在卡斯达里与一般人世组织中的地位;但在我们看来,这个重点似乎逐渐转向自知的一面,这也就是说,打从“他的觉醒”开始以后,他就愈来愈明白他的地位和命运的不比寻常,故而有关俗世的传统制度与卡斯达里教阶组织的观念和范畴,对他也就成了愈来愈为相关的问题了。
克尼克在竹林精舍所做的汉学研究尚未结束,其后他又继续下去,尤其着意于中国的古代音乐,发现中国古籍中随处皆可见到赞叹音乐的地方,视之为整个社会秩序、德行、善美以及健康的根源。他对此种博大的伦理音乐观早就熟知了,何以见得?因为音乐导师本人就可视为此种观念的一个具体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