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自由岁月(第8/9页)

显而易见,美学与伦理之间的古老矛盾,又在克尼克的身上重演了。这个问题既未得到充分的表露,亦未受到完全的压抑,仍然不时从他在华尔兹尔所写的那些诗篇的表面下爆发出来,乌烟瘴气,咄咄逼人。这个问题,不只是针对玻璃珠戏,同时也是针对整个卡斯达里而发。

有一个时期,每逢这整个复杂的问题困得他无以复加时,他就梦想与戴山诺利一决胜负。而后,有一天,他正在华尔兹尔选手学园一个宽敞的庭园上面漫步而过,忽听后面有人呼喊他的名字。那声音听来颇为耳熟,但他未能立即认出出于何人。他回首望去,只见一个须发整洁的高大青年向他狂奔而来。他看出那是普林涅奥,于是在百感交集的情形下和他热切地打起招呼来。他俩安排当晚碰面。普林涅奥早已在俗世的大学中完成了他的研究工作,如今已经做了一名政府官员,而他此刻来到华尔兹尔,是在假日参加一个为外宾举办的短期珠戏课程,事实上,几年前他已参加过一次了。

当晚,这两个朋友一起度过,但彼此皆颇尴尬的是:话不投机。在这里,普林涅奥所扮演的是一个外宾学生,是一个颇有耐性的外来艺术爱好者;尽管他兴致勃勃地来求学,但那终究是为外行和业余爱好者而办的一种讲习。他俩之间的距离实在太大了;普林涅奥现在所面对的,是一个已经登入堂奥的专业人员,后者对他的热衷珠戏虽然表示了周到的体贴和礼貌的兴趣,但也无可避免地使他感到:在对方已经深入心髓的那门学海中,他只不过是一个在外缘浅滩上踢水的学童而已。克尼克尝试掉转话头,向他探询做官和处俗的生活情形。这样一来,主客倒置,约瑟反倒成了一个迟钝的小孩,因了只是问些无知的问题而受到了圆到的折磨。普林涅奥已经进了法律界,正在谋求政治的影响,并且即将与一位党头的女儿订婚。他所说的话约瑟只能听懂一半;许多反复出现的字句在他耳中显得空空洞洞,毫无内容可言。不论如何,他总算体会到普林涅奥在他的俗世天地中已有相当的地位,不但有他的野心,而且知道如何达到他的目的。可怕的是,距今十年之前,这两位青年曾经各以好奇的试探和一份同情之心与之接触两个世界,如今已经产生难以调和的裂缝了。

约瑟颇能欣赏这样一种事实:这位俗人政治家对于卡斯达里仍然保留一份依恋之情。毕竟,他已两度将他的假日献给玻璃珠戏了。不过,约瑟心想,假如有一天他造访普林涅奥的地区,作为一个好奇的来宾,旁听几次法庭的审判,而后要普林涅奥带他参观几家工厂或福利机构,结果还是一样。他俩彼此都失望了。克尼克感到他这位老友显得相当粗浮。戴山诺利觉得他这位老同学在他那种唯我独尊的秘软和知识方面表现得十分傲慢;他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完全专注于自己及其游戏的“纯粹知性”了。

虽然如此,但他两人还是勉力以赴了,而戴山诺利更有各式各样的故事可说,从他的研究和考试说到他的英伦之行和南方之旅,乃至政治集会和国会,应有尽有。并且,说到某一点的时候,他还提到一件听来好像威胁或警告的事来。“等着瞧吧,”他说,“要不了多久,骚动,甚至战争的时候就要来到了,到了那时,你们卡斯达里的整个存在都很可能受到攻击的。”

对于此点,约瑟没有看得过于严重;他只是淡淡地问道:“你呢?普林涅奥,你怎么说?假如那个时候来到的话,你对卡斯达里究竟是支持还是反对?”

“噢,那啊,”普林涅奥勉强地笑着答道,“看情形,似乎不会有人征询我的意见。不过,不用说,我是不赞成干扰卡斯达里的;否则的话,我就不会到这儿来了,这是你晓得的。然而,总括说来,你们的物质需求虽颇节制,但就这样,卡斯达里每年仍要耗费国家一笔不算很少的款子。”

“不错,”约瑟笑着说道,“比之百年战争期间每年用于军备的费用,据说约占十分之一。”

此后他俩又碰了几次面,愈是接近普林涅奥的课程结束时间,彼此相对的礼貌亦显得愈是殷勤,但当那两三个星期完了而普林涅奥告辞之后,对于他们两人而言,可说都是一种解脱。

当时的珠戏导师汤玛斯·冯·德尔·卓夫,是一个周游各地,以四海为家的名士,对于每一个与他接近的人,莫不皆以温厚亲切的态度待之,唯为防护珠戏的遭受污染,却又严厉到了偏执不化的程度。他是一位伟大的工作者,在主持珠戏大赛或接见外国代表时,总是穿上他主持庆典时所穿着的长袍,对于此点,只知他扮演此种公共角色的人,都毫无所疑。据说他是一位冷静,甚至冷酷的唯理主义者,他对艺术的态度,保持敬而远之的礼貌。在年轻而又热切的珠戏票友之间,对他颇为不满的言论时有所闻,但那只是一些错误的判断,因为,假如他不是一位珠戏热衷者而在大规范的珠戏竞赛时有意避免触及重大而又令人兴奋的主题的话,那么,他所设计的那种出色结构和无比形式,在行家看来,也就不能证明他能完全掌握珠戏世界的微妙问题了。

有一天,这位珠戏导师派人去请约瑟·克尼克。他在自己的家中穿着平常的服装接见克尼克,问他以后几天可否每天在同一个时间来谈半个钟头的时间。克尼克与这位导师从未有过任何种类的私交,乍听之下,自然不免有些讶异。

这位导师首先向他出示一沓签呈,是一位风琴家寄给他的一件提议,也是珠戏董事会必须经常审议的无数提案之一。一般而言,这些都是请求档案处采纳新材料的建议。这类东西,种类很多,譬如有一个人,将情歌的历史做了一番精细的研究之后,在此种体式的发展中发现了一条曲线,于是从音乐与数学两种方式将它表示出来,以便列入珠戏的语汇之中。另一个人,将恺撒所作拉丁文的韵律结构做了一番研讨之后,发现它与另一种知名研究——拜占庭赞美诗中的音程研究——结果完全一致。另有一位热心家,再度发现到某种新的想法,隐藏在15世纪时的音乐记号之中。此外还有一些奥妙的实验家,不时以狂暴的函件表示,如将歌德与斯宾诺沙的十二宫图做一番比较的研究,即可得到令人讶异不止的结论;并且,这些函件中往往附有数种色彩绘成的几何图案,看来似乎颇有启示作用。

克尼克等不及地动手翻阅了那份文稿。毕竟说来,他本人也曾不时想做此类提案,只是不曾提出而已。自然,每一个积极的珠戏能手都会梦想经常扩张珠戏的境界,直到把整个宇宙都纳入其中。或者,毋宁说,每一个活跃的珠戏能手,不但经常都在他的想象和私人游戏中做着此种扩展的工作,而且暗自希望那些似可留传的戏局得到官方的嘉赏。在高级能手所作的私人游戏中,确实而又精究的策略,自然是在培养控制珠戏表现、命名,以及形成因素的能力,以便能够将个人的和原创的意念注入任何用客观历史材料玩弄的戏局之中。一位著名的植物学家忽然大发奇想,以如下的一句名言表示了这样的一个意念:“玻璃珠戏应该容纳一切,甚至一株植物也应以拉丁文与植物分类家林涅谈话。”接着,克尼克帮助这位导师将这个建议做了一番分析。半个钟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次日他准时到达,此后他每天都按时来跟这位珠戏导师碰面,一连来了两个星期。起初几天,使他感到有些讶异的是:这位导师居然要他小心评鉴那些一望而知全是不堪采用的提议。这位导师居然把时间用在这种事情上面,使他感到有些茫然不解,但他终于逐渐明白:导师派给他这件差事,并不只是为了减轻他本身的工作负担而已,同时也是借这个机会对他这个年轻的内行来一次虽颇礼貌却极严格的考验。这件事件的发生,与音乐导师在他的童年时代出现,颇为相似;他突然从他同伴的举止上明白了此点,因为,他感到他们此刻对他不但显得比较拘谨,比较冷淡了,而且有时还带一些讥刺。某种风声已经传开了;他已有所感觉了;但这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是一种快乐的源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