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服职(第6/8页)
“多亏你,谢谢你了,”克尼克说道,“知道他老人家有这样一位忠诚而又知恩的弟子随侍在侧,实在太好了。那么,现在,请坦白告诉我:你既然不说他老人家要你做些什么,你又怎会觉得我该前往蒙特坡一趟呢?”
“你关切地问到前任音乐导师的健康情形,”这位青年答道,“显而易见,我的请求使你感到他也许病了,因而觉得也许到了见他最后一面的时候了。坦白说,我也认为现在正是时候。当然,在我看来,他似乎尚未接近他的大限,但他辞世的方式颇为特别。例如过去几个月来,他几乎完全失去了说话的习惯;并且,他虽然一向言简意赅,但他最近却到了沉默寡言的程度,这不免使我有些惊骇。起初,当他不答我的问题或不答我的腔时,我以为是他的听力衰退了。但是,实在说来,他的听力几乎跟以前一样好,这我已试过多次了。因此,我只好猜想:他的心神涣散了,不再能够集中注意了。但这也不是一个适当的解释。倒是,好像他已动身到别的地方去了,已经不再完全活在我们当中了,只是愈来愈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面了。他很少去探望别人或请别人来见他;除了我之外,他有时一连多天不见别人。自从有了这种情形,这种心不在焉,这种超于现实之后,我就尝试怂恿几位我知道他最喜欢的朋友去看看他。如果您去看看他,Domine(主上),我相信,您不但会使您的老友感到高兴,而且您将会发现您曾敬爱的那人差不多仍是老样子。再过几个月,也许只有几周的时间,他见您的乐趣和对您的兴趣或许就会大为减少了;更可能的是,他也许将不再认识您了,或者,也许就不再注意您了。”
克尼克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向外凝视了一会,深深吸了口气。到他转过身来面对彼特洛斯时,看到这个学子亦已起立了,好像他以为此次晋见已经结束了。于是,这位导师伸出了他的手。
“彼特洛斯,我得再度向你致谢。当然,你会知道,身为导师,负有各式各样的责任。我总不能戴上帽子就走;若干事务总得重新安排一下。我希望我能在后天出发。时间够吗?到了那时,你能完成你在档案室所做的工作吗?可以?那么,好,到时我准备好了叫人来找你。”
数天之后,克尼克在彼特洛斯的陪同下前往蒙特坡。他俩走近园中那座小屋前——那是一座美丽而幽静的修道院密室,前任音乐导师现住于此——听到后房传来一阵优美、纤弱,但节奏稳定而又清澈悦耳的音乐。老人坐在那里以两只手指演奏一个旋律——克尼克立即猜出那是16世纪末叶出品的许多二部合奏曲之一。他俩驻足门外,直到乐声停止,彼特洛斯才将他的老师叫出,说他已经回来,并带来一位客人。老人走到门口,对他俩表露了一种欢迎的神情。这位音乐导师露出的迎人微笑,一向有着一种开怀的赤子之诚,一种光彩四溢的友善精神;克尼克第一次见到这种微笑,是在距今将近三十年前的一个虽然紧张但颇为快乐的早晨,当时他一见到这种微笑,他就打开心房,将他自己交给了这个友善的人。自那以后,他就不时见到这种微笑,每次都感到一种深切的欢畅和内心的震动;并且,尽管这位导师的头发由灰转白了,语声逐渐柔和了,握手的劲儿逐渐减弱了,动作逐渐迟缓了,但这种笑容却并未因此失却它的明朗、优雅、纯净,以及深切。然而这回,毫无疑问的,约瑟·克尼克——这位老人的及门弟子兼朋友——却看出了显著的变化。这位老人的面孔、蓝色的眸子,以及微红的两颊,都随岁月的流逝而黯淡了不少,而这种光彩的迎人微笑,既似依然如故,却又不似老样子了。它变得比较深沉了,也较热切了。直到此刻,到他与老人互相问候时,他才真正开始明白学生彼特洛斯有所忧虑的原因,而现在大为不安的是他自己了,他原以为他要为这种忧虑而牺牲自己,想不到却因此而受益匪浅。他的朋友卡洛·费罗蒙蒂,是第一个听他谈起此事的人。此时的费罗蒙蒂正在著名的蒙特坡音乐图书馆担任管理员的职务,故而克尼克得以在来到此地数小时之后去拜访他。他俩的谈话内容已在费罗蒙蒂的一封信中保存了下来。
“不用说,这位前任音乐导师曾经当过你的老师,”克尼克说道,“而你也曾非常喜欢他。最近你常去看他吗?”
“没有,”卡洛答道,“我的意思是说,我最近常常见到他,当然,在他出来散步时,碰巧我从图书馆走出时。但我已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没有与他谈过话了。他显得愈来愈内向了,似乎不再喜欢与人交谈了。以前,他常腾出一个晚上的时间,对像我这样现在蒙特坡任职的老部下谈话,但这种事已有一年多没有见过了。他到华尔兹尔去参加你的就职舆礼,使我们大家颇为惊讶。”
“啊,也是,”克尼克说道,“在你偶尔见到他的时候,你难道没有被发生在他身上的改变吓了一跳?”
“噢,有。你是指他的优美外观,他的快活心情,他的奇异光彩,是吗?当然我们都见到了。尽管他的体力日渐衰退,但他那种爽朗的精神却与日俱增。对这我们都已习惯了。不过我可以想到那也许会使你吓上一跳哩。”
“他的秘书彼特洛斯看得比你清楚多了,”克尼克叫道,“只是他还没有习惯——如你所说。他特地前往华尔兹尔怂恿我来此一趟——当然是找了一个煞有其事的借口。你对他的看法如何?”
“对彼特洛斯么?他对音乐有第一流的知识——尽管是卖弄学问胜于真才实学:纵使不能说是反应迟钝,亦可说是动作迟缓。他完全忠于前任音乐导师,不惜为他赴汤蹈火。我想他服侍他所崇拜的这位大师就是他的全部生活内容了;他对他着迷了。难道你也没有那种印象吗?”
“着迷了?不错,但我认为这位青年的着迷,并不纯是出于喜爱和热情;他并不只是迷恋他的老师而将他当个偶像加以崇拜,而是对一个真真实实的现象入了迷,因为,他对这个现象看得比你我都更清楚,或者,在感情上体会得比你我都更真切。我要告诉你这个现象多么令人吃惊。今天,我今天来看这位前任导师时,心里是不存什么奢望的,因为,我已有六个多月没来见他了,何况,他这位秘书又给了我那些暗示,我只是惶恐地想到:他老人家也许要在最近突然离开我们而去了,因此匆匆忙忙地赶到此地,以便能够至少再见他一次。当他见到我并和我打招呼时,他的脸上马上就发出了光辉,但他除了叫我名字并和我握手之外,却没有再说别的话。他那种姿态,还有他那只手,在我看来,似乎也在发光;他整个人,至少是他那双眼睛、他的白发,以及他那红润的皮肤,似乎也发出一种纯和的清辉。我随着他一齐坐下。他用眼色将那学生打发开去,接着便展开一次我所见过的最奇异的谈话。我得承认,开始之初,我感到非常烦闷,同时也很惭愧,因为,我总是对他说东道西或问这问那,唠叨不休,而不论我说啥问啥,他老人家只用一瞥作答。我不知道我对他说的话和我所问的问题对他是否只是一种烦人的噪音。他对我感到混乱、失望,乃至厌倦了;我也感到我自己十分肤浅而又可厌。不论我对这位导师说些什么,所得的反应只是微微的一笑和一瞥。那些瞥视如果不是充满善意和恳切的话,我想我就不得不认为他在毫不掩饰地嘲笑我这个人、嘲笑我所说的事情和我所问的问题,嘲笑我自找麻烦来看他。实在说来,他那种沉默和微笑确实含有那种意思。那确是一种劝阻和斥责的方式,不同于讽刺的地方,只是表现的态度和意义有别而已。起初,我想我得用竭尽平生之力乃至不惜孤注一掷的办法来以我的耐性努力展开一次交谈了,但不久之后,我开始感到他老人家可以轻而易举地显出比我大上百倍的耐性、毅力,以及礼貌等等的涵养工夫来。这段插曲大概只持续了一刻钟或半个小时的样子,但对我而言好像熬了老半天似的。我开始感到悲哀、厌倦,乃至恼怒,因而后悔此行是多此一举的事情。我感到口干舌燥。坐在我面前的,曾是我尊敬的人,曾是我的恩主,曾是我的好友,打从我会思考以来,我就爱戴他、信赖他了,以前我不论对他说些什么,他总是有反应的——而今他坐在那里听我说话,甚至根本就没有听我说话,只是让他自己完全隔绝在他那种光辉和微笑后面,隐藏在那种遥不可及的金色面具后面,置身于有着不同法则的另一个世界里面;而我努力以我们这个世界的语言向他那个世界传达的每一样东西,都像落在石头上的雨滴一样从他身上飞溅开来。最后——我已经放弃希望了——他终于突破了那道魔墙;他终于向我伸出援手了;他终于开口说一句话了。那是我今天听他说出的唯一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