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服职(第7/8页)

“‘你在徒劳,约瑟。’他轻柔地说,语声中充满那种感人的友善和你们熟悉的关切之情。就是这样。‘你在徒劳,约瑟。’就如他久已在看我从事一种劳而无功的事情而要叫我终止一般。他相当用力地说出这句话,就像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似的。就在这时,他以一只手搭在我的臂上——像蝴蝶一般轻悄——透视我的两眼,而后微微一笑。我就在这一刹那间被他慑服了。他那种恬悦的沉默,使那种耐性和定力,传进了我的心中;于是我突然了解了这位老人及其天生的性向:从喧哗转向静默,从语言转向音乐,从杂念转向纯一。我明白了我在此地有幸目睹的一切,并且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此种微笑和此种光辉的意义。一位已达完美境界的圣人让我在他的慈光之中居留了一个钟头的时间,而我这个大笨牛却一直在竭力讨他欢心,问他问题,引他说话。感谢上帝,此光使我开眼总算没有太迟。他本可将我支遣开去,从此不再理我。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体会不到我有生以来所曾体会过的这种最为殊胜而又美妙的体验了。”

“我懂了,”费罗蒙蒂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你已在我们这位前任音乐导师身上发现了近乎圣者的东西。好在,这事是由你而非别人告诉我。老实说,这样的一种故事,若是出于别人之口的话,我会极度怀疑的。总而言之,我是个不喜欢神秘主义的人;身为一个乐人兼史家,我有的是博学省思的分析精神。我们卡斯达里人既不是基督教的会众,也不是印度神庙或中国道观的信徒,因此我认为我们当中任谁都没有成圣的资格——从纯粹的宗教范畴来说。这节话如果出于任何别人之口而不是你的话,约瑟——对不起,我指的是Domine(主上)——我会把这样的推崇视为没根没底的事的。不过,我想你并非要为我们这位前任导师进行封圣的程序,我们的教会组织里几乎找不到一个合格的主教法庭。不要打岔,我是说真的;我根本不以为那是一种玩笑。你对我说起了一种经验,而我也得承认这使我感到有些可耻,因为,不论是我还是蒙特坡的任何同事,都完全忽略你所描述的这种现象。不错,我们仅仅察觉到它,而没有加以注意。我是在回想我之所以没有注意和漠不关心的原因,其中的一个解释自然是,你把这位老师的转变视为一种完成的产物,而我所见的则是它的逐渐发展。你在几个月前所见的这位导师与在今日所见的截然不同,而我们经常看到他的这些邻居,几乎看不出什么显著的变化。不过我承认这种解释连我自己也不会满意。若有某种类似奇迹的事情发生在我们面前的话,不论多么平静,不论多么悠缓,那我们不但应该会比以前更加感动,而且一定会比以前格外感动——只要我们没有先入为主的偏见。此处,我想我已说着了我所以迟钝的原因:我并非完全没有偏见。我之所以没有见到这种现象,是因为我根本不想见到它。我跟其他每一个人一样,在我遇见他老人家而他默默回答我的问候时察觉到他的日渐退避和沉默,以及随之而起的日渐友善,乃至日渐显明和日渐微妙的面部光辉。我当然察觉了这些,而其他每一个人也莫不如此。但我反对疑神疑鬼,而我所以反对的理由,并非因为我对他老人家没有敬意,而是,部分原因在于厌恶个人的崇拜和浮泛的热情,部分原因在于厌恶诸如此类的盲信,讨厌彼特洛斯这个学生把导师当作偶像加以崇拜的那种盲目崇拜。早在你开始叙述你这个故事之前我就完全体会到这些了。”

克尼克笑了笑。“你转弯抹角,绕了这么个大圈子,只是为了说明你自己讨厌可怜的彼特洛斯,”他说,“可是现在怎样昵?难道我也是一个神秘家,一个浮泛的热情盲信者么?难道我也沉迷于这种禁止的个人崇拜和圣徒崇拜么?或者,你也要向我承认你不愿向学生承认的这个事实:我们亲眼目睹和亲身体验的,乃是真实客观的事情,而不只是梦想和幻境吗?”

“我当然要向你承认了,”卡洛若有所思地缓缓答道,“没有人要否定你所体验到的这种经验,也没有人要怀疑他老人家本人的那种优美和清静——他能以那种难以置信的神情向着我们微笑。问题只是:我们该将这种现象归于何类?我们应该称它什么?又如何加以解说?这话听来好像出于喜欢卖弄学问的小学教师,不过,毕竟说来,我们卡斯达里人就是小学教师啊;而我之所以要为你和我们这个经验加以归类并给它一个名称,并不是因为我想用归纳的手段破坏它的优美之处,而是因为我要尽可能地加以描述和保存。假设我在途中听到一位农夫或小孩哼唱一支我从未听过的优美曲调,那对我似乎是一种重要的经验,而假如我要尽可能准确地立即将这个调子抄录下来的话,并不是为了草草使它归档了事,而是给我这个经验以应有的尊重,并且留意不要让它遗忘。”

克尼克向他友善地点了点头。“卡洛,”他说,“可惜我们今后可以相见的机会实在太少了。年轻时期结交的朋友不是都能重聚的。我之所以要将老导师的情形告诉你,乃是因为你是唯一在此服务的老友,故而你对这件事情的了解和分享对我亦有关系。现在,你对我们说的这个故事究竟作何处理,悉听尊便了,你愿用什么术语指称老师的转变状态,也都由你。如果你肯去看看他,在他的灵光里待上一会儿,我会感到很高兴的。他那种优雅、完美的状态,他那种成熟、圆满的智慧——不论我们称它为什么——也许属于宗教的生活境界。然而,尽管我们卡斯达里人既无宗派、又无教堂,但虔诚一词,对我们并非完全陌生。而尤其是我们这位老音乐导师,一直都是一位绝对虔诚的人。既然许多宗教都有因虔诚而得至福,臻至圆满,因而达到光辉四溢、气质变化境地的心灵,我们卡斯达里人的虔诚为何就不该偶尔获得此种花果?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我应该去睡觉了——我明天清晨就得动身了。但我希望很快再来。且让我简单地将这个故事的结尾告诉你。到他对我说了‘你在徒劳’这句话之后,我终于能够不再勉强找话说了;我不但力求安静,而且放弃了企图用语言探测这个静默老人以求获得教益的那种愚蠢目标,就在我放弃这种努力而让一切由他的那一刻,所有这一切都自动自发地呈现了出来。你也许要用你的术语取代我的用语,但请暂且听我说下去——纵然我似乎语意含糊或搞错范畴。我在他老人家那里待了大约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的样子,可惜我无法将在我俩之间进行的那种交往传达给你;不用说,那并不是一种语言的交谈。我的障碍一经破除之后,我就感到他将我摄入了他那种清静和光明之中;我们两个都进入了那种爽快的清静和微妙的安宁之境。那好像是一种非常成功、非常愉快的观想;没有存心刻意地去打坐,这位导师的生平就自动自发地映现了出来。我看到或感到他和他的成长历程,从他当初进入我的生活境域之时——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直到目前的一刻。他生平所过的是一种奉献和工作的生活,其间既无障碍,又无野心,有的只是满满的音乐。他选择音乐,似乎以成为音乐家和音乐导师,作为达到人类最高目标,内在自由,纯洁,完美的途径之一;并且,打从他做了这个选择之后,他就一心无二意地让他整个自我接受音乐的逐渐熏陶、转变、净化——从他那双机敏灵巧的钢琴家之手和他那种无所不备的音乐家记忆之库,到他整个身心的各个部分和所有器官,乃至他的脉搏和呼吸,以至他的睡眠和梦想——致使他而今只是音乐的一个符号,成了音乐的一种显现,乃至音乐的一种化身。不论怎么说,我体验到了从他身上放射出来的什么,或者像有韵律的呼吸一样在他与我之间往复跃动的什么,完全犹如音乐,好似一种完全无形的神秘音乐一样,将每一个进入它的魔圈的人吸入其中,就如一支许多人声合唱的歌曲吸收一个加入其中的人声一般。一个不是音乐家的人,也许会以不同的心象感受这样的美境;一个天文学家也许会将它看成一颗绕着某个行星运行的月球;一位语言学家也许会将它听成涵容一切意义的一种原始魔术语言。不过,暂且到此为止,我得走了。这真是人生一大乐趣,卡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