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谈(第6/9页)
“我得承认,”克尼克微笑着说道,“你将那段插曲描述得十分生动,太生动了。栩栩如生,正是如此,而你语声中那种吞吞吐吐的委屈和指责之感,对你而言,大概也需要有效地将它倾诉出来,并以如此鲜活的描述使我忆起那一幕情景。此外,尽管我恐怕你仍以从前的眼光来看这件事情,直到如今仍然没有化解,但你却以客观正确的态度说出了这个故事——两个青年陷入了一种只得装聋作哑的尴尬境地,而其中的一个,也就是你,犯了严重的错误:不但没有拿掉伪装的假面,却以一种快乐的外表遮掩由这件事情引起的内心痛苦。看来,直到今天,你仍将那次的不欢而散归罪于我——尽管化解的权柄完全在你的手里。难道你真的没有看出此点?然而,我却得说你已将它描述得十分生动。你已使笼罩那个怪异黄昏的迫促尴尬景象完全重现出来了。有一阵子,我曾觉得我好像又要力求镇定了,并且又要为了我俩感到惭愧了。不错,你的故事完全正确。能够听到一个说得如此生动的故事,也不失为一件人生乐事。”
“好吧,”普林涅奥颇为惊讶地说道,语声中回响着一种屈辱与怀疑的音调,“很好,我的故事至少娱乐了我俩中的一个。不过,我得对你说,我对它一点兴趣也没有。”
“但你总可看出,”克尼克说道,“我们现在看这个故事是多么的有趣吧?难道这不正是你我的功劳吗?我们不妨一笑置之。”
“一笑置之?我们为什么应该一笑置之?”
“因为,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过去的卡斯达旦人普林涅奥,而此人不但曾要精通玻璃珠戏,同时还为得到老友的欣赏而痛下工夫,但事到如今,这个故事不仅已经成了过去,而且已经一去永不复返了,就像英才教师克尼克的故事一样:尽管他以卡斯达里的方式受了种种训练,但当这个普林涅奥突然打来时,他就成了一个十足的废物,以致,事隔多年,到了今天,那种笨拙的举动再度映现在他的眼前,使他好比面对明镜一般,看得一清二楚。再说一次,普林涅奥,你的记忆实在太好了,故而能将这个故事说得如此之好——我就没法将它说得这样好。幸运的是,这个故事已经过去了,并且一去永不复返了,因此我们可以一笑置之了。”
戴山诺利显得颇为混乱。他不知不觉地从这位导师的良好心情中感到了温暖和愉快。显而易见,那与嘲弄绝不相同。并且,他也感到此种愉悦的背后含有一种强烈的严肃性。只是在描述这个故事的时候,过于认真地复演了那个插曲的苦境,而他的故事又说得颇像忏悔,以致一下难以改过口来。
“也许你已忘了,”他迟疑地说道,已有一半被说服了,“我所叙述的东西,对我的意义跟对你并不一样。对你而言,顶多只是一种懊悔而已;对我而言,却是惨败和垮台,同时也是我一生重大转变的开始。那时,在我离开华尔兹尔的时候——正是那次讲习刚刚结业的时候——我不但决意不再返回此地,而且几乎痛恨卡斯达里和你们那批人。我因失去幻想而明白到:我永远不会跟你和在一起,也许从来就不曾像我所想的那样跟你们和在一起过。只要再有一点点不如意的地方,就足以使我背离卡斯达里的一切而成为卡斯达里的一个死敌了。”
克尼克以一种快活而又锐利的眼神定定地凝视着他。
“当然,”他说,“要不了多久你自然就会将那一切全都对我说了,我很希望哩!不过,就目前而言,我看出我们的关系是这样的:我们早年交往,而后分手,各行其道。而后再度相逢——那是在你不幸参加那个假期讲习会时。你已有一半或全部成了一个俗世之人;而我则是一个颇为自负的华尔兹尔人,忙着卡斯达里的事情;而今我们又想起了那次那个令人失望而又惭愧的会合。我们回顾了那个时候的自己和我们的窘态,而我们之所以能够以一笑置之,乃因事过境迁,今日的一切已与过去完全不同。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承认,你当时给我的印象确曾使我感到颇为尴尬;那完全是一种令人不快的反面印象。那时,我对你无可指望;你显得颇为轻率、粗陋、俗气,令人感到意外、烦恼、可厌。那时的我是个年轻的卡斯达里人,对于俗世一无所知,实际上也不想有所了解。而那时的你,嗯,那时的你则是一个年轻的老外,你来看我们的原因我也没有正确的理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参加一个珠戏讲习,因为英才学生的东西你几乎已经毫无所剩了。你扰乱我的神经,正如我扰乱你的一般。我不得不给你一种怠慢的印象,因为我不得不与一个非卡斯达里人兼业余珠戏选手保持一点距离。而你在我印象中则是一种半开化的野蛮人,因为你似乎在对我的兴趣和友谊提出令人为难的无理要求。我们彼此回避,近乎互相憎恨。我们除了分手之外别无良策,因为,我们既无任何东西可以奉献对方,又不能彼此公平相待。
“然而今天,普林涅奥,我们既能挖出这久已埋藏的可耻往事,对于那种场景和我们两个也就可以一笑置之了,为什么?因为,我们今日相聚,已是与前不同的人,有了不同的意向和潜力——不再多愁善感了,没有压制的嫉恨了,不再自高自大了。现在,我们两个早已长大了;我们两个都已成人了。”
戴山诺利微笑着舒了一口气。但他仍然问道:“对于此点,我们那样笃定吗?毕竟说来,纵然是在那时,我们也曾有过十足的善意呀!”
“我该认为我们有过,”克尼克说道,笑了起来,“而我们却以我们的善意驱使、强制我们自己,直到我们无法忍受下去。那个时候的我们不知不觉地互相厌恶。在我们每一个人看来,总是对方见外、可恼、疏远、可厌,另有一种想象的义务感和相属感迫使我们演出那种沉闷的闹剧,演了整整一个晚上。你走之后不久我就体会到了此点。不论是以前的友谊还是以前的对立,我俩任谁都没有随着年龄的渐增而丢弃。我们没有让这种关系死掉,却认为必须将它挖出墓来,并使它持续下去。我们感到对它有所亏欠,却不知如何去还这笔债务,可不是么?”
“我想,”普林涅奥若有所思地说道,“即使是在今天,你仍然有些过分礼貌。你说‘我们两个’,但寻求对方而寻之不着的,实际上并不是我们两个。此种寻求,此种敬爱,完全是我这一面的事情,因此,失望和苦闷,也是我这一面的事儿。现在我来问你:自从那次分别后,你的生活有了什么变化?什么也没有。对我而言,恰好相反;那次的会面却成了一条痛彻心肺的分水岭,因此我无法领会你那种一笑置之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