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谈(第9/9页)
“且容我再讲一句,”这位珠戏导师再度低声地说道,“关于快活的沉静、星星和心灵的澄明,以及我们卡斯达里人的那种沉静,我愿再说一些事情。你与沉静背道而驰,大概是因为你不得不走悲惨的路子,而今所有这一切光明与欢欣,尤其是我们卡斯达里人的这种愉快心情,在你看来显得幼稚、肤浅,而又懦弱,无疑是摆脱现在的恐怖和深渊,逃进一个清楚明白、秩序井然,纯由形式与公式,纯由抽象概念和细微区别构成的世界之中。但是,我亲爱的悲哀信徒啊,对于某些人而言,就算这是一种逃避,就算有些懦弱胆怯的卡斯达里人只敢玩玩符号和公式,就算我们卡斯达里人真的大都属于这一类人——所有这一切,也不会损及真正沉静的价值和光辉,也别说是有损蓝天与心灵的清明了。就算我们中有些太易满足的人,就算我们中有些混充沉静的人,但我们也有一些不同此类的人,一连几代的人,他们的沉静可不是混混的肤浅,而是着实的深沉。我就认识这样一个人——我指的是我们的前任音乐导师,你在华尔兹尔时曾经时常见过的那位导师。这位导师在去世之前的几年有了一种高度的沉静美德,像一颗明星的光明一样地从他身上发出;这种光明以同样的亮度,以慈悲的形式,生命的安享、美好的脾性,以信赖和信任的方式传给每一个人。它继续不断地向所有一切承受它的人放射,向所有一切已经吸收其光的人继续不断地放射。他的光芒也放射到了我的身上;他将他的光彩传了一点点给我,他将他的心光传了一点点给我,也传给了我们的朋友费罗蒙蒂,也传给了其他许许多多的人。对我,以及对其他许多人而言,达到这种快乐沉静的境界,乃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最高目标。此外,你还可以在教会组织董事会中的几位祖师身上见到这种光彩。这种乐观的风采,既不是玩玩的儿戏,也不是混混的自满;它是最高的洞察和爱心,是整个实相的证实,是濒临一切深处和深渊边缘的警醒;它是圣徒和侠士的一种美德;它不但不可毁灭,而且会因年老和接近死亡而增进。它是美的秘密和一切艺术的实质。用舞蹈的节奏歌颂生命光辉与恐怖的诗人,在一种纯粹永恒的现在中演奏此种韵律的乐师——所有这些,都是人间光明的传播者,世间欢乐的增进者——尽管他们首先带着我们走过眼泪与苦恼的困境。以诗句鼓舞我们的诗人也许是个悲哀的独居者,以音乐娱乐我们的乐师也许是个忧郁的梦想家,但他们的作品却含有着诸神和群星的快活沉静。他们所给我们的,已不再是他们的阴郁、痛苦,或者眼泪,而是一滴纯净的光明、永恒的欢乐。尽管各个民族和各种语书,都曾尝试在神话中、宗教中,以及宇宙进化论中探测过宇宙的奥秘,但他们所得的最高的、究极的成就,仍是这种沉静的快乐。想想那些古代的印度人——华尔兹尔的那位老师曾经谈到他们,谈得非常优美动人。他们虽是一种生活困苦,喜欢沉思冥想,乐于苦行禁欲的人,但他们的最高思想成就,却是沉静快乐;苦行沙门和诸佛的笑容,也是沉静快乐:深刻难解的神话人物所表现的,也是沉静快乐。这些神话所表现的人间世界,以一种春天的可爱气氛展示出来,显得颇为神圣、颇为快乐、颇为光彩,可真是一种黄金时代。而后,它生病了,而病情逐渐恶化;它愈来愈为粗陋,以致陷入不幸的困境;最后,情况愈来愈坏,而过了四个世纪之后,毁灭的时机终于成熟,于是,被一位载舞载笑的湿婆神踏在脚下——但它并非就此告终。它再度与昆瑟纽的梦中微笑一同展开:她以她那双顽皮的手捏造一个年轻、新鲜、美丽、光辉的新世界。妙哉——看这些印度人如何以一种几乎无与伦比的洞察和耐苦能力,带着恐惧而又羞愧的神色,看着这残酷的世界历史竞赛,望着这永远不息旋转的饥渴与痛苦的轮子;他们不但看到而且明白造物的脆弱、人类的爱力和魔力,及其渴求清净与谐和的愿力;因而他们设计了这些光辉的寓言,表现创造的美好和悲剧:伟大的湿婆神在她的舞蹈中将这个完成的世界摧毁,而在睡眠中微笑的昆瑟纽,则顽皮地在他的金色仙梦中造出一个新的世界。
“不过,且让我们回到我们卡斯达里本身的快活沉静上来吧!虽然,它也许只是这个伟大宇宙沉静的一个小型的迟生变种,但它也有其完全合法的形态。学术研究并非时时处处都是快乐的——尽管理当如此。但在我们这里,这种崇拜真理的学术工作,不但与美的崇拜密切相连,而且与静坐的精神修养结有不解之缘。因此,它才永远不会完全丧失它的沉静快乐。我们的玻璃珠完全结合了学术、爱美,以及静坐这三大要素;因此,一个真正的珠戏选手,应该充满乐观愉快的精神,就像一个成熟的水果饱含甜美的果汁一般。尤其重要的是,他应该保有音乐的愉快沉静,因为,毕竟说来,音乐乃是一种勇敢的行动,乃是一种沉着、微笑、向前跨进,舞蹈着穿过人间的恐怖和火焰,乃是节日的一种牺牲奉献。这种愉快的沉静,自从我在学生时代开始隐约感到它的意义之后,一直就是我所关切的生活境界,今后怎么也不会轻易丢弃,纵然身处不快的苦境,也不轻易放松。
“现在我们要去睡觉了,明早你就得离开了。尽早回来,再告诉我一些关于你自己的事情,我也要开始对你说些我的情形。你将会听到,纵然是在华尔兹尔,纵然是在一位导师的生活中,免不了也有疑惑、灰心、失望,以及情绪的危险。不过现在我要你把耳中装些音乐再去上床。眼中映些星空,耳中装些音乐,而后就寝,比起你的任何镇静剂来,都是一种更好的序曲。”
他坐下身来,非常细心地、非常轻柔地,演奏一章蒲色尔的奏鸣曲——约可伯斯神父最爱玩赏的作品之一。音符像点点金光一般地静静落下,轻柔得连庭中的古泉之歌都清晰可闻。这两种本来彼此分离的可爱声音,以轻缓、朴实、节拍优美的神态相会、交融了;它俩勇敢而又快活地以轻盈的回旋舞步,穿过时间与无常的虚空,顿时使得这个小小的房间和夜晚犹如宇宙一般广阔无垠。而当这两个朋友互道晚安之时,来宾的面色也变得开朗起来了——尽管他的眼中充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