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预备(第6/7页)
克尼克就这样让他的两个朋友各以不同的方式,为他的这件事情忙了起来。戴山诺利依计在首都将这件新的计划告诉他的太太,并以让她听得入耳的言词征求她的同意;而德古拉略斯则仿效克尼克的办法,坐在华尔兹尔图书馆的书库之间寻求草拟陈情书所需的资料。这位导师已在他所开列的阅读材料中放进了诱人的香饵,使得一向憎恶历史的佛瑞滋一旦咬住了战争时期的历史之后,便放它不开了。他以业余娱乐的兴致到教会组织成立之前的那个黑暗时期之中发掘遗闻轶事,所得资料之多,到他拿去交差时,他的朋友克尼克只能采用十分之一而已。
这段时间,克尼克又到首都戴家走了几趟。由于健全而又完整的人,比较易于接近难于相处、但心有烦恼的人,因此之故,戴山诺利的太太对他也愈来愈加信赖了。不久之后,她就同意了她的丈夫所提的那个计划。至于铁陀本人,则在这位导师某次来访时大胆地告诉他,从今以后,他希望人家不要再用通俗的代名词称呼他,就像他是一个小孩似的,因为现在每一个人,包括他的老师在内,都用礼貌的代名词称呼他了。克尼克非常礼貌地向他表示了谢意,同时也表示了歉意。但他解释说,在他那个学区里面,老师都用通常的方式称呼学生,即使是对已经长得很大的学生,也是如此。用过晚餐之后,他邀这个孩子出去走走,并要他带他去看市内的某些东西。
散步途中,铁陀将他带到位于旧城的一条庄严大道之上,只见那儿矗立着许多已有数百年之久的富有的贵族家屋,看来好像排列成为一种连续不断的行列。铁陀止步在一座坚实、高耸的庞大建筑之前,指着大门上面的一块盾牌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当克尼克表示不知道时,他便解释说:“那是戴氏家族的武器,而这便是我们的祖屋。它曾属于戴家,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而我们现在所以住在那栋俗不可耐的屋子里,是因为家父在祖父死后莫名其妙地将这座雄伟的古屋卖掉,建了那座现在已不再时髦的现代住宅。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你能够谅解吗?”
“你为这座老屋感到非常遗憾吗?”克尼克问道。
“非常遗憾,”铁陀痛惜地说道,接着再度问道,“你对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能够谅解吗?”
“如果你从适当的角度去看,原来不可谅解的事情就会显得可以谅解了。”这位导师说道,“老屋是一种美好的东西,因此,如果将它与新屋并置一处而要你父亲从中选择其一的话,他可能会保留老屋。当然了,老屋不但漂亮,而且非常突出,特别是像这样一座,真是太棒了。但建造一栋属于自己的屋子,也是一件美事,因此,一个有志青年若有机会去做这样一种选择:搬进一栋安适的旧巢,还是另建一栋全新的新屋?我们不难看出,他可能会选择后者:自建新居。令尊大人,据我所知——在他还是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年轻小伙子时我就认识他了——因为把这栋房子卖掉而所受到的痛苦,恐怕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深的了。他曾与他的父亲和家人有过一次激烈的冲突,由此看来,他在我们卡斯达里接受教育,对他似乎并不是一件完全适当的事情。无论如何,这种教育并没有能够使他抑制几次暴躁的情绪冲动。这栋屋子的出售说不定就是出于此类冲动。他以为这就是向传统所作的一种突破,这就是对他的父亲、对他的家人、对他的整个过去和依赖心理所作的一种宣战。至少这是看待事物的方式之一。但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因此,另一种想法,在我看来,亦非完全没有可能——这也就是说,你的父亲卖掉这栋老屋子,与其说是存心伤害家人,不如说是有意伤害自己。不用说,他对家人非常恼火:他们将他送到我们英才学校就读,要他接受我们那一种的教育,结果使他毕业后无法适应世间的工作、需要,以及非他所能应付的要求。但对此点,我还是不做进一步的心理分析为妙。不论如何,这个售屋的故事生动地表露了父子之间的冲突——表露了这种憎恨,这种由爱而生的恨意。这种冲突,在有能力、有才能的人身上,多半会朝正的或好的方面发展、升华——世界史中比例甚夥。随便说说,我不妨想象:一个后来的小戴将以为他的家人收回这栋屋子作为他的平生使命,不惜任何代价。”
“好啊,”铁陀叫道,“难道你不认为他是对的吗?”
“我对他不想有所批判。假如一个后来的小戴能够想到他的家族的伟大之处和此种伟大所给他的义务,假如他以他的全部力量为他所属的那个城市、乡村、国家、正义,以及福利服务,而在这些当中逐渐成长,乃至有足够的能力收回这栋老屋的话,那时,他将是一个不虚此生的人,而我们将乐意脱帽向他表示敬意。但是,如果他只以收回这栋老屋为务而没有其他人生目标的话,那他只不过是一个着了迷的人,一个盲目的热狂者,一个被某种激情俘虏的家伙。而尤其可能的是,一个永远不能体悟父子冲突真意的人,以致成年很久之后,仍然肩负着那种沉重的包袱而不得自由。我们可以谅解,甚至怜悯他,但他就是不能提高他那一系的家声。一个古老的家族永远和睦地聚居它的祖屋之中,固然不失为一件美事,但只有为比家族更大的目标服务的这种子孙,才能恢弘和光大其祖先的基业。”
在这次散步中,铁陀虽然不但聚精会神,而且非常温顺地谛听他父亲追求理想的故事,但在另外一些场合却又展示了他的厌恶和轻蔑。在这个连他那失和的父母两人似乎都很尊重的人身上,他感到了一种威胁他本身任性的力量,因而不时以十足的粗鲁对待这位来宾。但每次做得过火之后,不免又因感到抱歉而尝试补偿他的过失,因为在这样一位沉静有礼,好像披着闪光甲胄的导师面前暴露他的弱点,是有损自尊的事情。此外,他也在他那既乏经验,又颇狂妄的心中隐隐感到:这也许是他值得敬爱的一个人。
他的这种感觉,在他碰见克尼克独自等待他那正在忙于家事的父亲的那半个钟头中,特别显著。当时铁陀一脚跨进琴室,猛见他家这位客人正半闭着眼睛像雕像一般静静地坐在那里,浑身放射着宁静而又安和的光辉,使他情不自禁地放轻脚步,踮起脚尖悄悄退出门外。而就在那个时候,这位导师睁开两眼,向他打了一个友好的招呼,站起身来,指指室内那架钢琴,问他喜不喜爱音乐。
铁陀说他喜爱音乐,不过他已好久没上音乐课了,连带练习也丢开了,因为他在校中还没有学得很好,而那些自称老师的教练却总是不息地紧迫盯人。虽然如此,但他一向喜欢欣赏音乐。克尼克揭起琴盖,坐在琴前,发现琴已调好,于是便弹了史卡拉蒂所作的一个慢板乐章,那是他最近用来作为一局珠戏练习的基础。然后,他停下手来,因见这个孩子显出一副爱听的样子,于是便开始将这种练习的情况做了一个大略的概述。他解剖了这支音乐,并且举例说明了若干可以采用的分析方法,以及可将这种音乐译成珠戏象形文字所取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