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一、气象学家(第6/11页)

他的生活就这样在这些以及其他许多试炼中度过,最后终于达到完全成熟的阶段——人生的顶峰时期。他主持过两位老奶奶的葬礼;失去一个年方六岁的儿子(被野狼攫走);他得过一次重病,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之下担任自己的医生,逃过了一次大难;他曾忍过饥、受过冻。所有这些灾难,不但在他的面孔上面留下了痕迹,亦在他的心灵之中留下了印记。此外他还发现,有头脑的人往往会使他的族人生气而受到厌恶,说来真是不可思议。他们可在相当距离之外得到重视,逢到紧急事故时也有人向他们求助,但在平时,这些人既不敬爱他们,更不容忍他们,而只是对他们敬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并且他还从经验得知,生了病的人和遭遇其他不幸的人,宁愿接受咒语和驱魔的法术,也不肯接受理智的忠告;人们宁可接受痛苦的折磨和表面的忏悔,也不愿改过自新或检讨自己,他们相信法术和秘方甚于理性和经验。这些现象,数千年来,就像许多史书上面所宣称的一样,大概至今仍然没有多大改变。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明白到,一个善于思考的求知之人不敢轻易放弃爱心,他必须迎合人们的愿望和愚行,对他们谦恭有礼,但也不可谄媚他们。智者与愚人、教士与神棍、助人的益友与寄生的懒虫,其间只有一步之差而已。人们宁愿给骗徒以报酬而被江湖郎中剥削利用,也不愿接受慷慨无私的相助。他们宁可交付金钱和货物,也不愿拿出信心和爱心。他们互相欺骗,更指望自己受骗。你必须学着将人视为一种脆弱、自私,而又胆小的造物;并且,你也必须知道你自己也有着这许多邪恶的特性和冲动。虽然如此,你不但要使你自己相信,而且要实实在在地以这样的信念滋养你的灵魂:人也是有灵有爱的造物,他的心中因为亦有某种与本能不同的东西而渴望净化。但毫无疑问的是,所有这些想法,对于克尼克而言,因为太抽象、太明白了,反而无能为力。且让我们这样说:他已踏上了这条道路,而这条道路不但有一天会使他达到这个目标,而且更超而越之。

他依照他的这条路线前进,追求抽象的思想,但更生活在感觉中、月亮的吸力中、药草的刺激中、树根的咸味中、树皮的滋味中、草药的栽培中、药膏的配制中,随着气候与大气的变化而变化,使他自己培养了许多能力,包括我们后代人已经不再明白和一知半解的能力。不用说,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本领,当然是祈雨。虽然,其中曾有许多特殊的时候,老天不但相应不理,甚至好像还嘲笑他白费气力。但克尼克不仅曾有数百次的成功纪录,而且几乎每次的情况都有一些儿不同。当然,在奉献牺牲、举行仪式、诵念祷词和击鼓方面,他一点也不敢改变或省略。不过,那只是他这工作的公共层面,只是他的祭司职务的一面,只是做来给大家看的而已;虽然,毫无疑问的,那是一种非常美好的事情,尤其是做了一天的祭祀和法会之后,到了傍晚的时候,苍天开始让步,乌云笼罩大地,风中有了湿气,乃至第一批雨哗哗落下之时,更可使人产生一种扬扬得意的感觉。但这也要气象学家择日适当才行,如果情况太糟,盲目努力,也是惘然。你可以祈求神明大发慈悲,甚至包围、说服他们,但你必须出于恭敬至诚之情,必须顺从它们的意愿。比之此种微妙代祷的得意感受来,他更喜欢只有他自己明白,甚至连他本人也不甚了然,并且是感觉胜于理解的某些经验。对于种种不同的气候状况、大气和温度的张力、云雾的形成和大风的发生、水土和尘埃的气味、威胁和希望、气候神灵的情绪和心意,克尼克总是先用他的皮肤、头发,以及所有的感官加以侦测,以免被任何情况吓上一跳而大为绝望。他将各种气候的变动集中在他自己的心中,紧紧地掌握在他的手里,以使他能够对风和云发号施令——当然并非随心所欲,但因他与它们亲密相处和依附的关系,而至得以完全泯除他本人与世界、内心与外境之间的差别。到了这个时候,就快乐得连全身毛孔都张了开来,就可以狂喜地站着或蹲着仔细谛听,不但可以感到风和云在他自己的心中活动,而且可以指挥和发动它们,就像我们可以唤起和复演我们背诵过的一个乐章一般。那时他只要屏住自己的呼吸,风声或雷声马上就停;他只要点头或摇头一下,冰雹便哗哗落下或戛然而止;他只要以微笑表示他内在矛盾势力的平衡,头上云涛即行消散而晴朗的蓝天即现。当他以万无一失的前知在他自己的心中预测此后几天的气候时,他的身心当中可有多次非寻常可比的纯和与泰然,就如这整个的乐章都已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血流之中,以使外在的世界必须丝毫不差地演出每一个音符一般。这才是他的吉日良辰,这才是他的最大酬劳,这才是他的赏心乐事。

但是,这种内外的密切联系一旦中断,气候与天地一旦变得似不相识,难以理解,不可侦测之时,彼此之间的交流即受干扰,而混乱亦在他的内心呈现。那时,他便觉得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气象学家,因而感到,由他负责气象和农作的测定,乃是一种错误、一种烦恼。每当逢到这样的时候,他就变成一个爱家的人,对艾黛表现得温顺而又体贴,勤勤恳恳地分担她的家务工作,为孩子做玩具和工具,晃来晃去调配汤药,渴求爱情,只想与别人和光同尘,尽量减少彼此的差异,在风俗和习惯上力求与人一致,甚至还耐心地谛听他的妻子和邻妇闲扯生命、健康和他人的是非——尽管他最讨厌长舌妇。但在时和境顺的时候,他的家人就很少见到他了。因为,他已到处漫游、捕鱼、打猎、寻找树根、伏在草丛里面或蹲在树林当中,嗅闻、谛听、模仿动物的叫声,燃起一堆烟火,比较烟雾和浮云的形态,让他的皮肤和头发浸润在雾滴、雨水、大气、阳光或月色之中,并且,还像他的师父兼前任土鲁一样,随手搜集内在性质与外表形状似乎不相类属的东西,似乎能够显示大自然的智慧或心意,因而可以窥见她的部分规则和创造秘密的东西,似乎以象征的方式结合相异观念的东西:形如人面或兽脸的树瘤、有着木纹的水磨石子、原始世界的石化动物、畸形或双生的果凹、形似腰子或心脏的石头。他仔细推详一片树叶的脉络、一棵菌子上面的花纹,并卜测事物的种种神秘、关联、未来,以及可能:符号的魔术、数字和文字的预示,将无限和多数约为单纯、化为系统、形成概念。因为,毫无疑问的,所有这些透过心灵理解天地的办法,都在他的心中,虽然没有名称,尽管尚未命名,但并非不可想象,并未超出预感的范围之外,仍然没有显示出来,但对他的天性已很重要,已经成了他本人的一部分,正在他的心中作有机地成长。如果我们继续回溯,超过这位气象学家和他的时代——尽管在我们看来似颇遥远而又原始,如果我们回到距今数千年以前的过去,回到我们仍可发现有人的时期——这是我们可以确信的一点——那还没有开始而能含容其后所生的一切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