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一、气象学家(第9/11页)
克尼克两眼昏花,心情凝重地站在那里,带着恐惧不安但又目不转睛地仰头注视着变了形的险恶天空,不相信他的眼睛所看的异象真实不虚,然而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你不信。他跟所有目睹这幕夜景的人一样,以为这些常见的星星本身都在波动着、分散着,向下倒栽着,因而预料到,即使大地本身不先将它吞下肚去,青天不久也要变得漆黑一片而空无所有了。但是,隔了一会之后,他看出了别人不会知道的情况——那些熟知的星星仍然出现在这儿、那儿,以及每一个地方。此种可怕的分散并非发生在熟知的星星之间,而是显现在青天与大地之间的虚空之中,而这些正在堕落或投射着、迅起速灭的新星,都发出一种不同于原有老星的火光。这使他感到稍稍宽心了一点,使他稍稍恢复了一些内心的平衡。但就算这些在空中分散的星星是另一种短暂的新星,仍然含有着灾难和混乱的意味。一声声深长的叹息,从克尼克的焦干喉咙之中发了出来。他瞧向大地,他倾耳谛听,察看这种不祥的景象是否只对他一个人而发,察看其他的人是否也看到了此种情况。不久,他听到了恐怖的呻吟声、尖叫声,以及号哭声,从其他的茅屋里面传来。其他的人也看到了,他们的号叫声惊醒了睡着的人和懵懂无知的人,一转眼间,全村陷入了惊惶失措的状态之中。克尼克叹了一口气,承受了这个沉重的担子。这个不幸的灾象,对他的损害最大,因为他身为气象学家,应该为天空的秩序负责。他一向总是事先测知或预感重大的灾害、洪水、冰暴、风暴。他一向总是事先警告各家的母亲和父老防患于未然。他曾拨转过许多非常糟的恶兆。他曾以他本人、他的学问、他的勇气,尤其是他对天神的信心,排解村民与灾祸之间的关系。他这回何以事先毫无所知,致使手足无措?他为什么没将他隐约预感到的情况对人说一声?究竟为甚?
他揭起挂在茅屋入口的门帘,轻声呼唤他妻子的名字。她走了过来,怀中抱着最幼的孩子。他将孩子接过,放在小小的草席上面。他握住艾黛的手,以一根指头按住她的口唇,要她不要吭气,然后将她带出茅屋。他看到她那副沉静的面孔忽然吓得变了模样。
“让孩子睡觉,我不要他们看到这种景象,听到没有?”他紧张地耳语道,“不要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出来,甚至土鲁。还有你自己,也待在屋内。”
他迟疑了一下,不知应该向她透露多少。最后,他终于肯定地接着说道:“这对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什么害处。”
她立刻相信了他的话,尽管她的面色和心情还未恢复镇定。
“是怎么一回事?”她问道,再度向天空瞪视着,“是不是很糟?”
“很糟,”他悄声说道,“我想情形可能非常之糟。待在屋内,放下门帘,不要拉起。进去,艾黛。”
他将她推进门去,细心地拉下门帘,面向明灭不息的流星雨伫立了片晌。然后,他低下头来,再度深深叹了一口气,迅速地穿过夜空,向老奶奶的茅屋走去。
全村的人已有一半聚集在这里了。他们之间发出一种无声的怒吼,一种由恐惧和绝望造成的暴乱,几乎麻痹、窒息了一半的人。有些女人和男人,由于感到恐怖和大祸临头而向一种无名的怒火投降了;有些人呆若木鸡,好似出了神一样;另外一些人四肢急遽地抽动着,好像失去了控制一般;一个女人独自跳着一种绝望而又淫猥的舞蹈,口吐白沫,同时扯动着她的长发。克尼克明白到影响已经发生作用了。几乎每一个人都像中了剧毒一样:他们都被那些堕落的流星迷住或逼得发疯了。一场癫狂、愤怒,以及自毁的悲剧可能就要发生了。该是集中少数几个勇敢、沉着的族人支持他们的勇气的时候了。
老奶奶显得非常镇定。她相信世界末日已经来到了,不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对于这种无可避免的命运,她露出一副坚定冷酷的面色,看来好像嘲讽它的收紧一般。他劝她听他一言,他竭力向她指陈,那些经常露面的老星仍在天上。但她无法理解,不是因为她老眼昏花,无法看清它们,就是因为她对星星的观念与气象学家不太一样。她摇摇她的脑袋,仍然保持着她那种英勇的冷笑,但当克尼克请求她不要轻易将村民交给恐惧之时,她却立即明白了他的心意。一小群虽被吓坏但尚未发疯的村民,仍然聚在她和气象学家的周围,愿意接受他们两人的领导。
在此紧要关头,克尼克走向他们,希望用举例、推理、说说、解释,以及鼓励的办法,遏止这种恐慌的局面。但他从他和老奶奶所作的简短对话中发现,为时已晚,已经来不及了。他本想引导他人分享他自己的经验,免费奉送,免缴学费,他本想说服他们:那些星星的本身并未堕落,至少并非全部堕落,绝对不会有什么宇宙风暴将他们扫除开去。他原以为他可以这样说服他们,使他们从无可救药的绝望转为积极主动的观察,乃至能够忍受这种可怖的震惊。但他立即看出,愿意耐心听他解释的村民非常之少,而当他刚刚说服这几个人时,另一些人马上就完全陷入了疯狂状态。没法道,这跟经常常见的一样,诉之理性和合理的言词,都没法达到这个目的。
所幸的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可想。虽然,要用理性去消除他们这种要命的恐惧,已是绝不可能办到的事了,但这种恐惧仍可加以引导、组织,使其成形,以便使这批错乱的疯人结成一种坚强的统一体,以使这些散乱的狂叫化成一种合唱。但时间紧迫,该是分秒必争的时候了。克尼克大踏步走到这些狂人的面前,大声疾呼地朗诵公开举行忏悔哀吊仪式时所念的那种耳熟能详的祈祷词:为了悼念一老奶奶之死或者面临疾病流行和洪水泛滥而行祭礼和忏罪时所念的那种祷告词。他很有节奏地吼出这些祷词,并以拍手来加强它的节拍;并在以这种韵律吼叫和拍手的同时,将身向前弯去,几近地面,而后缩回、伸直,再度弯腰,复又伸直。如此不停屈伸,几乎才一转眼之间,就有十来个、二十来个人加入了他的这种韵律活动。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也跟着喃喃有词地念诵起来,并以微微鞠躬的方式参加了这个仪式的韵律。那些刚从各家茅屋蜂拥来集的人,也都立即加入了这个仪式的节拍和精神,那几个因为怕得昏了头的人,不是一动也不动地倒在地上,就是跟上了这种合唱队的喃喃之声和虔诚的跪拜。他的办法生效了。一群失魂落魄的疯子,变成了一队恭恭敬敬地准备献祭和侮罪的村民,各个都藏起自己恐惧和怕死的表情,或独自对他自己的这种心理大叫大吼,借以互相影响、互相砥砺。至此,每一个人都自动自发地加入了这个秩序井然的大众合唱,与这个祛邪的仪式保持一致的韵律。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在这个仪式之中显示了出来。它的最大安慰在于它的上下一致、同心协力地强化了团体的意识,在于它的绝对有效的医疗节奏和秩序,以及韵律和音乐。尽管整个夜空仍然布满大量的流星,像一道无数光滴组成的无声瀑布一般在不息地冲泻而下——它大笔大笔地挥洒它那些巨型的红色火球,持续了另外两个钟头的时辰——但村民的那种恐惧心情已经转化而成顺服和虔诚,变成了祈神的祷告和一心悔过的真情了。人们在畏惧和软弱之中以井然的秩序和真诚的协和面对天上的大乱了。这个奇迹,甚至在这种流星之雨尚未开始缓和之前就已发生了;这种内心的奇迹,放出了具有神效的治疗力量。等到天空似乎逐渐平静下来而恢复常态之时,所有已经累得要死的悔过村民,也都有了赎罪得救的感觉:他们的礼拜不但已经消除了众神的愤怒,同时亦已恢复了天上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