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旅(第10/15页)

在过去,我也经验到类似的时刻。在这种绝望的时刻,我觉得自己——一名迷路的朝圣者,仿佛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而我除了满足我最后的欲望之外,就无事可做了:这个欲望就是让自己从世界的尽头掉到虚无里——掉到死亡里。在时间的过程当中,这种绝望回来过许多次,然而,咄咄逼人的自杀冲动已被疏导,而几乎已经消失了。死亡不再是虚无、空荡、否定。对于我来说,死亡也变成了许多别的事情。我现在接受绝望的时刻,就像一个人接受身体的剧痛一般。一个人忍受苦痛,有时候是抱怨地,有时候是反抗地。一个人感觉到它的膨胀和增加,有时候有一种猖狂或嘲弄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它能够再进展多少,看看痛苦还能够增加到什么程度。

自从我由不成功的东方之旅归来以后,我对于那种已经变得愈来愈没有价值和没有精神的幻灭人生的一切憎恶,我对于自己和自己能力的一切疑惑,我有一度经验到的对于善良和伟大的时代的一切欣羡和充满遗憾的渴望,都好像痛苦一般地在我的体内成长,长得像一棵树那么高,像一座山似的拖累着我,而且都跟我已经开始的以前的工作,跟我对于东方之旅和盟会的叙述有关。我现在觉得连这项工作的完成也不再是可欲的或是值得的。只有一个希望似乎对我还有价值——借着我的工作,借着我对于那个伟大时代的服务,把自己涤净和补救到某种程度,以便使自己再度与盟会和它的经验接触。

我回到家里,开了灯,穿着淋湿的衣服坐到桌前,头上还戴着帽子,就动笔写信。我写了10页、12页、20页的诉苦、懊悔和恳求的信给里欧。我向他描写我的需要,追忆我们的共同经验、我们以前的共同朋友的形影。我哀叹粉碎了我的高贵事业的那些无穷尽的极端困难。当时的疲乏消失了。我兴奋地坐在那里写。尽管有一切的困难——我写道——我也宁愿忍受最坏的可能的事情,而不愿泄露盟会的一项秘密。不管怎样,我不会不去完成我这项纪念“东方之旅”和荣耀盟会的工作。仿佛发烧似的,我一页又一页地填满匆匆写下来的字句。从我身上滚下来的牢骚、指控和自责,有如从一个破壶滚下来的水一般,没有思考,没有信心,没有回信的希望,只有减轻自己重负的欲念。天还没亮,我就把那封厚厚的、混乱的信送到最近的邮筒。然后,天色终于接近凌晨。我熄了灯,走到起居室隔壁的那间阁楼小卧室去睡觉。我立刻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深沉,很长久。

在苏醒又打了好几次盹以后,我在第二天醒来,头疼却觉得休息过了。使我极为惊讶、高兴而困窘的是,我发现里欧在起居室里。他坐在一把椅子的边缘,看起来好像已经等了很久。

“里欧,”我叫起来,“你来了!”

“他们从盟会派我到你这里来,”他说,“你写给我一封跟它有关的信。我把它交给官方。你要出现在宝座面前。我们可以走了吧?”

在混乱中,我赶紧穿上鞋子。前一个晚上弄乱了的书桌,仍然有点儿乱七八糟的样子。在那个当儿,我几乎不再晓得,几个钟头以前,我在那里如此有力而充满痛苦地写了什么。然而,好像并没有白费工夫。发生了什么事了。里欧来了。

猛然间,我第一次了解了他那些话的意义。原来还有一个我不再知晓的“盟会”没有我而存在,而且不再把我看做隶属于它!还有一个盟会和宝座!还有那些官员,他们叫我去!想到了这些我就发冷发热。我在本镇住了好几个月,忙着整理有关盟会和我们旅行的摘记,却不知道盟会的其余人士是否还存在,也不知道盟会在哪里,或者我是不是它的最后一员。的确,老实说,在某些时候,我不能确定盟会和我的会籍是不是曾经有过那么回事。而现在里欧站在那里,由盟会派来叫我。人家记起了我,召唤我,他们想听我述说,说不定还要审判我。好!我有准备。我准备表明:我并没有不忠于盟会。我准备服从。不管那些官员惩罚我还是宽宥我,我已经在事前准备接受一切,同意他们对于一切事情的判断,并且服从他们。

我们出发了。里欧走在前头。又一次,跟许多年前,当我注视他和他走路的方式时那样,我不得不佩服他是一名十全十美的仆人。他在我前面沿着巷子走,敏捷而有耐心,指点着路途。他是十全十美的向导,在他的工作上是完美的仆人,也是完美的官员。然而,他使我的耐心受到了不算小的考验。盟会召唤我,宝座等着我去,对于我来说,每一件事情都下了赌注。我整个的未来生活将得到决定,我过去的整个生活现在不是将保留原状,就是将完全失去意义——我由于期待、快乐、焦虑和受到压抑的恐惧而发抖。因此,里欧所走的路线,在我不耐烦的时候,似乎长到令人不能忍受,因为我得跟我的向导走两个多钟头之久,取道最奇怪而仿佛是最反复无常的便道。里欧在教堂前面让我等了两次,他自己则进去祷告。有一段漫长而对我而言似乎是无尽期的时间,他留在古老的市政厅前面沉思默想,并且告诉我关于它的地基在15世纪时,由盟会的一位著名会员奠定的故事。虽然他走到这里的样子似乎是吃力、热心而有目的,我却被他为了达成他的目标所走的便道、迂回路线和之字形的道路搞糊涂了。费去我们整个上午的奔走,本来可以轻易地在一刻钟之内就完成的。

最后,他把我带到一条昏昏欲睡的郊区巷子里,走进一座很大的静悄悄的建筑物。从外边看起来,它好像是一座扩大的议会大楼或博物馆。起初,到处都不见人影。走廊和楼梯都被遗弃了,而且在我们的脚步下回响。里欧开始在走道、楼梯和前厅当中寻找。有一次,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扇大门,在门的另一边,我们看到了一间拥挤的艺术家的画室。在一个画架前面站着的是穿着衬衫的艺术家克林梭——啊,自从我看到他那张可爱的脸庞以来,过了多少年了呀!但是我不敢向他问候,时机还没成熟呢。人家等待着我。我受到了召唤。克林梭不大注意我们。他向里欧点点头。他不是没看到我,就是没认出我,而默默地以友好却毅然的方式指示我们出去,绝不容许人家打断他的工作。

最后,在那庞大的建筑物顶端,我们来到了一座阁楼,弥漫着纸张和纸板的气味,而沿着墙壁有好几百码,全都是凸出来的纸板门、成排的书籍跟成捆的文件——这是一个庞大的档案保存处,一所巨大的法庭。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每一个人都静静地忙着。我觉得仿佛全世界,包括繁星熠熠的天空,都受到这里的统治或至少是记录和观察。我们站在那里等了很久。好多位档案处和图书馆的职员,手里拿着目录标签和数字,在我们周围悄悄地忙碌。扶梯摆好了,就登上去;升降机和小货车都小心而轻轻地发动。最后,里欧开始唱歌。我谛听那个调子,深深地感动了。那个调子曾经有一度于我是很熟悉的。那是我们的一首盟会歌曲的旋律。歌声一响,样样东西立刻活动起来。那些职员往后退去,大厅伸展到昏暗的远处。那些勤勉的人们,渺小而不真实,在背景中的庞大档案区工作。然而,前景是宽敞而空洞的。大厅延伸到惊人的长度。在中间,依照严格的次序排列着许多长板凳。有许多职员,一部分来自背景,一部分来自数不清的门,慢慢地走近长板凳,一个一个地坐下来。一排接着一排的长板凳都慢慢地坐满了人。这些长板凳的结构渐渐地升起而登峰造极地成为一个宝座,上面还没有人坐。严肃的殿堂一直到宝座都挤满了人。里欧以警告的目光看着我,要我忍耐、沉默、恭敬,就消失到人群当中去了。突然间他走了,我再也看不到他。但是这里那里,在环集到宝座的职员当中,我见到了熟悉的面孔——或微笑或一本正经。我看到了阿伯图·马格纳、渡船夫华素德伐、艺术家克林梭,以及别人的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