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旅(第12/15页)

声音把我从冥想中叫醒。从四面八方,那间档案室无穷尽的空旷怪诞地面对着我。一个新的思想、新的痛苦,像一道闪电似的掠过我身上。我,在我的单纯当中,想要写一篇盟会的故事,我,在档案中的那些数以百万计的手抄本、书籍、图画和参考资料当中,能够辨认或了解的还不到千分之一的人!我感到屈辱,说不出的愚蠢,说不出的荒唐,不了解自己,觉得自己极端渺小,我看到自己处在这件事情当中,为的是让我可以把玩一下,好教我了解盟会是什么,我自己又是什么。

人数庞大的执事们,穿过无数的门走过来。透过我的眼泪,我仍然认得出其中的许多位。我认得魔术家杰普,我认得档案管理人林赫斯特,我认得穿着成巴布罗的莫扎特。这显赫的集会占满了一排排的座位;这些座位愈往后面愈高,也愈窄。在那成为顶端的宝座上,我看到一袭闪亮的金黄色天篷。

主席走向前来宣布:“盟会准备通过它的执事们,给自我控诉者H.判决。他觉得他必须对于盟会的秘密保持缄默,而且他现在已经明白:他要写他不配参与的一次旅行的故事,并对一个他不再相信其存在而且对它已不忠诚的盟会作一番叙述,这种意图是多么怪异和冒渎。”

他转向我,以他那清晰、宣言式的声音说:“自我控诉者H.,你同意承认法庭并服从它的判决吗?”

“是的。”我回答。

“自我控诉者H.,”他继续下去,“你同意执事们的法庭没有会长在位而给你判决,还是希望会长本人给你判决?”

“我同意,”我说道,“接受执事们的判决,不管会长有没有在位。”

主席刚要回答的时候,大厅的最后面有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道:“会长准备亲自判决。”

这个柔和的语声奇异地震撼了我。从房间的深处,从那些档案室的遥远界线,走出了一个人。他的步履轻盈安详,他的外袍闪耀着金光。他在会聚的静默当中走得愈来愈近。我认得他的步伐,我认得他的动作,而最后我认出了他的面孔。那是里欧。披着一袭华丽鲜艳的外袍,他穿过一排排的执事,像一位教皇似的登上了宝座。有如一朵华丽而稀有的花儿一般,他身穿辉煌的衣饰爬上阶梯。他走过去的时候,每一排的执事都站起来向他致意。他耿直地、谦卑地、尽职地担任他的辉煌职务,谦卑得有如一位虔诚的教皇或族长佩戴徽章一般。

我深深地觉得好奇而感动,期待看我准备谦虚地加以接受的判决,不管它现在会带来惩罚还是恩典。使我同样深受感动和惊讶的是:里欧,从前的脚夫和仆人,现在却站在整个盟会的前头,准备给我判决。但是当日的大发现使我感到更为激动、惊讶、骇异和快乐,那就是:盟会完全跟以往一样地稳定而有力,并且遗弃了我和使我失望的,并不是里欧和盟会,而只是由于我自己曾经是这么软弱和愚蠢,以致误解了自己的经验,怀疑了盟会,认为“东方之旅”是个失败,而且以为自己是一篇已有结论而被遗忘的故事的残存者和记述者,其实我只不过是一个亡命者、一个叛徒、一名逃兵而已。我在这种认识中含有惊讶和快乐。我站在那里,渺小而谦卑,在宝座的脚下,从那里我曾一度被接纳为盟会的一名弟兄,从那里我曾一度接受我的见习生仪式,领受盟会的戒指,并立刻被派遣到在旅途上的里欧那里去。在这一切事情当中,我觉察到一个新的罪过,一个新的无法解释的损失,一个新的耻辱,那就是我不再拥有盟会的戒指。我丢掉了它,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或什么地方,而且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想到过它!

同时,那位会长,那位披金衣的里欧,开始用他那美丽、温柔的声音讲话;他的言语温柔而舒畅地传到我这里,有如阳光一般温柔而舒畅。

“这名自我控诉者,”这些话是从宝座传来的,“已经有机会把他的一些错误去掉。反对他的话有很多可以说。他不忠于盟会,他以自己的缺点和愚行来谴责盟会,他怀疑盟会的一脉相承,他怀有成为盟会历史家的奇怪野心,这些也许都可以思议而且很可以原谅。这一切对他并没有太大的不利。如果这位自我控诉者准许我这么说的话,它们只不过是见习生的愚昧,都可以一笑置之。”

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有一个淡淡的微笑传遍了这个显赫的集会。我最严重的罪过,甚至于连我对于盟会不再存在以及我是留下来的唯一门徒的这种错觉,主席都认为仅仅是“愚昧”,是琐碎的小事,这使我如释重负,而同时很明确地把我送回到我的出发点。

“但是,”里欧继续说,他温柔的声音现在是忧伤而严肃的——“还有许多归咎于被告的更为严重的过失,其中最坏的是他并没有为这些罪过控告自己,而显然不知道这些罪过。他深深后悔在思想上对不起盟会。他不能原谅自己未能够在仆人里欧的身上认出会长里欧,而且正要明白他对盟会不忠的程度。但是虽然他对于这些罪恶的思想和愚行看得太认真,而只不过刚刚放心地发觉这些都可以一笑置之,他却冥顽地忘记了他的真正过失。这些过失为数众多,当中的每一个都严重到应当接受严厉的惩罚。”

我的心很快地悸动。里欧转向我:“被告H.,以后你会洞察到你的错误,而且我们会指示你将来如何避免这些错误。不过,为了让你看看你对于你的处境还有一点儿了解,我要问你:你记得你走过镇上,是由担任信使而不得不把你带到宝座面前来的那位仆人里欧陪着吗?是的,你记得。你记得我们如何经过市政厅、圣保罗教堂和大教堂,以及那位仆人里欧如何进到大教堂里,以便跪下来祷告一会儿,而你如何不但没跟我进去,遵照你的盟会誓约的第四条来执行你的奉献,反而留在外边,无奈又无聊,等待着对于你似乎是没有必要,对于你自私的耐心只不过是一项讨人厌的考验的那项冗长仪式的结束吗?是的,你记得。仅以你在大教堂门口的行为,你就已经违反了盟会的基本要求和习俗。你蔑视宗教,你瞧不起一位盟会弟兄,你不耐烦地拒绝了祈祷和冥思的机会与邀请。要不是在你的案子中有特别情有可原的环境的话,这些罪将是不可宽恕的。”

他现在说到要点了。现在每一件事情都会说出来,不会再有次要的问题,不会再是仅仅的愚行。他说得非常对。他打击着我的心。

“我们不想把被告的错误全盘数出来,”会长继续说,“他不会照章受到判决,而且我们知道,只要我们提醒,就可以唤醒被告的良知,使他成为一名悔过的自我控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