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旅(第14/15页)

我注意到在一个档案橱中,有一份没归好档的备忘录从其他的卷宗里突出来。我走过去,抽出那份备忘录,上头写着:

莫比欧·茵菲里欧

没有别的标语能够更简洁、更准确地把我的好奇程度表达出来的了。我的心跳得很快,同时在档案中查那个位置。那是含有颇多文件的档案的一部分。顶端放着的是一份取自一本意大利古籍的有关“莫比欧·茵非里欧”的叙述,接着是一张4开纸,有简短的注解,说明莫比欧在盟会历史上所扮演的角色。所有的注解都提到“东方之旅”,而的确也提到我所隶属的基地和小组。这里记载说:我们这一组曾在旅途中到达莫比欧,在那里它受到了一项考验而没有通过,那就是里欧的失踪。虽然盟会的规律应该可以引导我们,虽然甚至于万一在一个盟会的小组失去领导者的时候,那些箴言仍然有效。而且在旅行一开始的时候就灌输给我们,但是从我们的整个小组发现里欧失踪的时候起,它就失去了头脑和信心,起了怀疑而进入无用的争论。到后来,这整个小组违背了盟会的精神,分成党派而散伙。对于莫比欧之祸的这篇说明不再令我感到惊奇。另一方面,当我继续读下去,读到了有关我们小组的分裂,那就是说,我们的盟会弟兄当中,不下3位曾经企图写一篇有关我们的旅行的报告,而且描写了莫比欧事件,这就叫我极为惊奇了。我是这3人当中的一个,而我的原稿有一份很好的副本就收在这一部分。我以最奇怪的情感把另外两篇读完。基本上,这两位作者所描写的当日事件,跟我的大同小异,然而于我却似乎多么的不同!我在其中的一篇读道:

仆人里欧的失踪突然而可怕地给我们揭示:到现在为止把我们在表面上的完整统一加以粉碎的那种纷争和困惑所达到的程度。的确,我们当中有些人立刻就知道里欧既没有遇害,也没有逃走,而是被盟会的执事们秘密召回。然而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想到我们多么恶劣地接受了这项考验,而能够不感到最深切的悔恨和惭愧的。里欧才离开我们,我们之间的信心与和谐就完结了。那好像是我们小组的生命之血,从一个看不见的伤口流去。首先是意见分歧,接着是对于最无用、最荒唐的问题的公开争吵。例如,我记得我们那位很受人欢迎,而且值得称赞的唱诗班教师H.H.突然坚持说:失踪的里欧除了其他有价值的物品之外,也在他的袋子里带走了那件古老的神圣文献——大师的原来手稿。这个说法被大家热烈地争论了好几天。从象征的观点来看,H.的荒谬断言是有真正了不起的意义的;的确,盟会的繁荣、全体的团结,仿佛都随着里欧离开我们的小组而完全消失了。这同一个音乐家H.就是一个悲惨的例子。一直到莫北欧·茵菲里欧那天,他是最忠心、最诚实的盟会兄弟之一,也是一位受人欢迎的艺术家,尽管人品上有许多缺点,他却是我们最活跃的会员之一。但是他复归于忧思、颓丧和疑惑之中,对于他的责任变得疏忽不堪,而开始成为偏执,神经质,好争吵。有一天,当他终于留到队伍后面而不再露面的时候,没有人想到为他停下来,去寻找他。那显然是一个逃亡的例子。不幸,他并不是唯一的一个,而最后我们的旅行小组就一无所剩了……

我在另外一位历史学家的作品中发现了这一段:

正如古罗马在恺撒死亡之后崩溃,或是全世界的民主思想在威尔逊抛弃旗帜时瓦解那样,我们的盟会在莫比欧的那个不幸的日子也四分五裂了。就可以提到的过失和责任来说,有两名显得无害的会员要为这种崩溃负责,那就是音乐家H.H.跟仆人之一的里欧。这两个人以前都是盟会受人欢迎的忠实会员,虽则他们对于盟会在世界历史上的意义缺乏了解。他们有一天不留任何痕迹地消失了,把许多贵重的物品和重要的文件带走,可见这两个坏东西都受到了盟会敌人的贿赂……

如果这位历史学家的记忆是这么混乱而不正确——虽则,他显然是很诚意地,而且自信是完全真实地,作了报告——我自己的摘记,其价值又如何?假定我们找到由其他作者所写的另外10篇有关莫比欧、里欧跟我自己的叙述,说不定它们全都彼此抵触,互相谴责。不,我们在历史上的努力是没有用的;要继续写下去和读下去是没有意思的。一个人可以悄悄地听凭它们在档案室的这一部分积满尘埃。

想到了在这个钟头我还要研读的东西,一阵战栗就传遍了我的全身。在这些镜子里,每一件东西跟每一个人都多么地偏差、变异和歪曲,在这一切报告、反报告和传说的背后,真理之脸如何嘲讽而不可即地隐藏起来!还有什么是真理呢?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而当我也从这些档案所储存的知识中,获悉了有关我自己,有关我自己的人品和历史的时候,还有什么东西会留下来呢?

我必须对任何事情都有所准备。突然我再也忍受不了不安和悬疑了。我赶快到“既做事件”的那一部门,寻找我的编号,而站到标着我的名字的那一部分的前面。这是一个壁龛,而当我拉开薄幕时,我看到里面并没有任何书写的东西。里面只有一尊偶像,一具用淡颜色的木头或蜡做的苍老而满脸倦容的模型人。它宛如一种神祇或是蛮人的偶像。乍看之下,我觉得莫名其妙。它是一尊实际上是由两个部分构成的塑像,有一个共同的背部。我瞪了它一会儿,感到失望和讶异。然后,我注意到壁龛的墙上有一座金属的烛台,上面有一根蜡烛。那里有一个火柴盒。我点燃了蜡烛,那尊奇怪的双重塑像现在就被照得明亮了。

我慢慢地才明白过来。慢慢地,渐渐地,我才开始疑心,然后察觉到它打算代表的东西。它所代表的形象是我自己,而这尊我自己的像令人不愉快地衰弱和半真半假。它有模糊的相貌,而在整个的表情上,有某种不稳定、衰弱、垂死或想死的东西,看起来颇似一尊可名之为“无常”或“腐化”的雕像,或某种类似的东西。在另一方面,跟我的像连在一块成为一体的另一尊像,颜色和形状都很有力,而我刚刚开始了解它像谁——那就是说,像仆人和会长里欧——我就发现墙上有第二根蜡烛也照亮着它。我现在看到这尊双重的塑像代表的是里欧跟我自己,不但愈来愈清楚,并且每一个塑像也愈来愈像,同时,我也看到那些塑像的表面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就像一个人看透一个酒瓶或花瓶的玻璃那样。在这些塑像的内部,我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缓慢地,极为缓慢地,跟一条睡着了的蛇一样地移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有一种缓慢、平滑而不断流动或溶化的东西;的确,有某种东西从我的塑像溶化或灌注到里欧的塑像。我看到我的塑像正在增添跟注入里欧的塑像,滋润它和加强它。仿佛到了后来,来自一个塑像的一切物质将流到另一个里头,而只有一个会留下来——里欧。他必兴旺,我必衰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