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勒的维纳斯(第7/8页)
“嗯,也许吧。说起来,事情特别可怕。”
他话语说不连贯,我想他是完全喝醉了。
“我那枚戒指,您很清楚吧?”他沉默片刻,又继续说道。
“怎么,被人偷走啦?”
“没有。”
“这么说,您取回来了?”
“没有……我……这个邪门的维纳斯,我从她手指上取不下来了。”
“哦!您用的劲儿还不够大吧?”
“哪里呀……不料这个维纳斯……手指头却收紧了。”
他一脸惊愕,注视着我,身子靠着窗子的长插销,以免跌倒。
“乱说什么!”我对他说道,“您准是把戒指戴得太靠下了。等明天,您用钳子就能拔下来。不过得当心,别损坏雕像。”
“跟您说了,不行。维纳斯的手指弯回去了,手攥起了拳头,您听明白了吗?……看来她成了我的妻子,既然我把戒指给了她……她不肯还给我了。”
我猛然打个寒噤,顿时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接着,只听他叹了口气,一股酒臭扑鼻而来,又完全打消了我内心的惊恐。
“这个可怜虫,怕是完全醉了。”我心中暗想道。
“先生,您是考古学家,”新郎可怜巴巴地又说道,“这类雕像您很了解……会不会有什么弹簧,有什么鬼机关之类的,我可一点儿也不懂……还是您去瞧瞧,好吗?”
“好哇,”我说道,“您跟我来。”
“不行,您最好还是一个人去。”
我走出客厅。
用晚餐这阵工夫,天气骤变,雨开始下大了。我正要去要一把雨伞,忽一转念,又停住了,心中不禁暗想:“听了一个醉汉的话,我就去察看,岂不成了个大傻瓜?谁说他不是有意捉弄我,好给那些厚道的外省人落下笑柄,至少也会把我淋成落汤鸡,得一场重感冒。”
我站在门口,望了一眼往下淌雨水的铜像,没有再回客厅,干脆上楼回房间睡觉。可是,我躺在床上,久久难以成眠。这一天发生的各种场面,又在我的脑海浮现。我想到这位少女,多么美丽而纯洁,竟落到一个粗暴的醉鬼手里。我心中不免感慨,讲求门第的婚姻,多令人憎恶啊!一位披着三色绶带的乡长、一位披着襟带的本堂神甫,就这样把一位世上最纯真的少女献给了弥诺陶洛斯[248]!在这种两情相悦的恋人愿以生命换取的吉日良辰,两个并不相爱的人,相互间又有什么话可说呢?一位女子,一旦看到一个男人粗鲁的样子,还能够爱他吗?最初的印象抹不掉,我敢断言,这个阿尔封斯先生将来为妻子所恨,也是咎由自取……
我的内心独白在此大部分略去,而我心里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见楼里人来人往,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以及马车启动的声响。继而,又似乎听见好几个女人上楼的轻微脚步,到上面便朝与我房间相反的另一端走去。那大概是护送新娘入洞房。过了一会儿,那些人又下楼去了。德·佩尔奥拉德夫人的房门关上了。我又不禁思忖,可怜的姑娘一定心慌意乱,局促不安啦!我心中抑抑,在床上辗转难眠。一个单身汉,在办喜事的人家里,总扮演一个傻瓜的角色。
楼里寂静下来,过了一阵工夫,楼梯又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木楼板吱咯吱咯响。
“十足的粗汉子!”我高声说道,“我敢打赌,他非摔在楼梯上不可。”
周围又恢复了平静。我想换换思路,便拿起一本书,原来是本省的统计手册,上面还附了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一篇文章,是关于普拉德地区德鲁伊教[249]的历史建筑的。我看到第三页就睡着了。
我睡得不实,多次醒来。鸡叫的时候,我已经醒了二十多分钟,大概是清晨5点钟吧,天就快亮了。这时,我又清晰地听见睡觉前的那种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楼板吱咯吱咯的响声,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我一边打呵欠,一边猜想阿尔封斯先生为何起得这么早,但是想象不出有什么必要性。我正要再闭眼眯一会儿,忽又听见怪异的声响,引起我的注意:除了急促的脚步声,又响起丁零零叫人的铃声和咣当当开门的声响。继而,我又听见混乱的喊叫。
“准是那醉鬼放了火!”我这样想一想,便跳下床。
我匆忙穿上衣服,来到楼道。另一头传来呼叫和哀号,最突出的是一个撕肝裂胆的声音:“我的儿呀!我的儿呀!”显然阿尔封斯先生出事了。我跑到新房,只见屋里已经挤满了人。闯入我视线的第一个景象,便是年轻的新郎,他半裸着身子横躺在压塌的木床上,面无血色,一动也不动。他母亲坐在旁边号啕呼叫。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正在忙活,又是往儿子太阳穴上擦香水,又是往儿子鼻子下放嗅盐。唉!他儿子已死去多时了。新娘则在房间另一端,在长沙发上岔声地叫嚷,身子剧烈地痉挛,两个健妇拼了全力才勉强将她按住。
“上帝啊!”我喊道,“出了什么事啦?”
我走到床前,搿起不幸的年轻人:他身子已经僵硬而冰冷了,牙关紧闭,脸色发黑,显出暴死时惊恐与惶怖的表情,但是衣服上没有一点儿血迹。我解开他的衬衣,发现他胸脯上有一道紫青印痕,一直延伸到两肋和后背,就好像他是被铁箍勒死的。我的脚在地毯上踩着一件硬东西,俯身一看,正是那只钻石戒指。
我把德·佩尔奥拉德夫妇拉到他们的房间,再叫人把新娘抬进来。
“你们还有一个女儿呢,”我对他们说道,“应当好好照看她。”说罢,我便丢下他们三人。
在我看来,阿尔封斯先生无疑是被人谋杀的,凶手趁黑夜潜入新房。然而,胸脯上的伤痕围身子绕了一圈儿,却令我大惑不解,这种创伤不可能是用木棒或铁棍造成的。我忽然想起听人说过,在瓦朗斯一带,只要有人付钱,一些亡命徒就用装满细沙的长条皮口袋置人死命。我随即联想到发出威胁的那个阿拉贡骡夫,但是我很难想象,他会因为一个小小的玩笑,竟然如此残忍地报复。
我在楼里到处寻找,丝毫不见闯入的痕迹。接着又到花园察看凶手会不会从这个方向潜入,也没有发现明显的迹象。而且夜晚下过雨,不可能留下清晰的脚印。不过,我还是观察到地上有两行深深的脚印,方向相反,但在同一条线上,从挨着网球场的篱笆角落直到楼房的门口,有可能是阿尔封斯先生去雕像手指上取戒指留下的。此外,这里的绿篱不如别处茂密,凶手也许是从此处进来的。我踱来踱去,又停下片刻端详雕像。老实说,我这次注视她那透着阴毒的嘲弄的神态,真有点儿胆战心寒。我满脑子还装着刚见到的可怕场面,看雕像的这种神态,就觉得是一个地狱阎君在幸灾乐祸,欢呼这家人遭此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