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的最后一幕(第2/3页)
艾德默默地把这张有蜜蜂文章和男人画像的纸放在克龙巴赫的盘子旁边(不经意间——还是以前留下的对经理的敬意),但克龙巴赫看都没看,就把那张纸递给了克里斯,克里斯又把它推到克鲁索坐的那一头。克鲁索道了声谢,客气得有些奇怪,就像一个要提醒自己保持尊严的人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把纸举起对着光,看了一眼,然后又放下。他低着头咀嚼,吞咽,然后再次拿起那张纸,念了起来。
“有生殖能力的蜜蜂……”克鲁索顿了一下,然后又重新开始,“有生殖能力的蜜蜂——蜂王和雄蜂——为了交配需要飞很远的距离。蜂王在飞行状态下与多只雄蜂交配。为了保证与具有最优良品质的雄蜂交配,必须找到能够防止那些未被选中的雄蜂靠近的地方,比如岛屿。繁殖的目标是使种群具有勤劳、温顺和不喜爱聚集结群的品性——apis mellifera carnica[2]的品性,希登塞岛种群。”
吧台的冰箱启动了,声音盖过了松林间的风声。秋天的风暴来报到了。
“这个消息,”克鲁索解释说,“证明兰波早晚有一天会回来。”
来不及说这个消息是从煤桶里找出来的。艾德同时也问自己,为什么要那么仔细地把纸捋平,然后像个请愿书一样把它从养蜂的小屋里带上来。
“一些人现在离开了我们。”克鲁索开口小声说道。他站起来,脸消失在就餐区吊灯上方的阴影里。“其中有不少是我们很需要的人,是这里急需的人。”他双手支在桌子上,脆弱的大脸颊又回到光线下来。
“其中一些人会再回来,甚至是很多人。他们抛弃了这个岛,但是不久之后,他们就会明白,就算是用外汇……”
虽然只是在克鲁索说的话里,但那个词依然像黑暗中的一块金币一样闪闪发亮,它放着光,偷偷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而且气味芬芳,外汇,西边的货币,多么饱满,多么纯正的声音,而东边的钱就像猪食桶,铝制的刀叉……
克鲁索就像猜到他会这样想一样,他停下来,俯视着艾德。“只有自由的假象才是有价的,自由是无价的,它首先由义务组成,见鬼,不是由特权。”他没有再用那种“这事难以言表”的语气。
“咱们还是这样说吧:那些现在离开我们的人否认他们对这个地方负有的责任,他们只想着自己,而现在担负起一切的是你们,你们,用你们的劳动,每个人在自己的位置上……”
“好了,没什么。”克里斯嘟囔着,把烈酒倒在咖啡里。罗尔夫低头看着地,看上去很苍白,他把椅子从桌子边往后挪了挪。
“……也包括那些遭遇船难的人和无家可归的人,这些人还会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存在,从一个充满各种窘困的大海中被抛到这个岸边,那是个能让人窒息却不死的海。”
艾德突然觉得自己必须向克鲁索表示一下怜悯。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生出了同情心,同时又因此而感到羞耻。在这儿慷慨激昂地说话的可是他的兄弟,他说得难道不对吗,从那种深刻的,非常深刻的意义上说?尽管如此,他还是仿佛站在巨大的浮冰上,克鲁索给他们列举获得自由的途径(克劳斯纳,小岛,大海)以及被人奴役的途径(外汇)时,那浮冰还在不断向外漂去。
“我现在只想说:我们的药草欣欣向荣,蘑菇在生长,汤已经烧好,房间准备妥当——我们提供的能够过夜的地方数字喜人,基本上可以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对不对,维尔纳?不久后,整个旅馆就会空出来。我们应该这样看问题。一切都会稳定下来,秋天已经来了,冬天也在眼前,你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为此,我要感谢你们!”
已经有什么在悄悄进行,陆地在移动,靠五个人几乎不可能把克劳斯纳经营下去。提到冬天让艾德心情沉重。圣诞节,礼物,寒冷,一种巨大的遗憾之情,巨大的哀伤之情,他就像是应该未雨绸缪一样,但是现在已经太迟了。克鲁索的浮冰这时已经远远地漂开,所以他们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剩下天边他的身影,面颊上苍白的光芒,嘴的不断开合。
克里斯又朝早餐的咖啡杯里倒了些烧酒,烧酒和樱桃威士忌,一半一半,这是厨师迈克最喜欢的混合方式。
“为什么月亮和男人……”
“要结伴去海上。”
少了一些声音,他们站起来,喝干杯中的东西。艾德熟悉洛沙的面颊(大而柔软,胡子拉碴),但现在,他的拥抱似乎不同以往。曾经,他们关心的还只是一张照片,是诗,是他们失去的某个人,那曾经是他们在世界上最关心的事。
实行应急人员调配的日子来了。早晨,克鲁索把工作人员餐桌旁边那些没人坐的椅子挪开,摆到客人就餐区的桌子旁。在艾德看来,他们还固执地守在那里,那些离开的人,守在不同的桌旁,像一群被驱逐的人,尽管是他们自己决定离船的(像克龙巴赫说的那样)。
他们坚守着各自的岗位:克里斯在桌边服务,罗尔夫在厨房,艾德在洗碗间,克鲁索在吧台,克龙巴赫负责安抚那些企业疗养客。他每个星期三还是照旧举办所谓的旅馆之夜,在这个活动上,他会讲这个小岛的故事,并且让他的那些灰色的心脏表演。他把手举过头顶,看也不看,挽出一个又一个心,然后把它们扔在女游客的怀里。这样的夜晚里,他光彩照人。之后艾德还看见他跟几个客人上了观景台。艾德听见他们的声音,咯咯的笑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仿佛来自久远的过去。最后,他那张桌旁只剩下一个胖乎乎的小个子女游客,穿着白晃晃的开襟毛衣,整个人缠在克龙巴赫身上,就好像那是她最后的依靠。克龙巴赫半秃的脑壳在平台上路灯的照耀下放着光,也许是因为爱丝蕾邦,艾德心想。他不由想起了那个朝北边游了二十多公里想逃跑的人,最后在午夜时分,他抱住了一个标志航道的浮筒,浮筒上煤气灯散发出热量足以防止他被冻死。这个故事是卡瓦洛讲给他们听的,他还说了那个男人的名字,米特尔鲍尔或者米特鲍尔。到早上,米特鲍尔打算继续游,向剩下的那些路程发起进攻,这时一艘名叫“北部地区”的吕贝克[3]的渡船刚好从旁边驶过,“北部地区”的船长从船舷边(从他头顶一栋楼一样高的地方)问这个逃亡的人,需不需要带他一段。
“你知道这个游泳的人怎么说吗,艾德?”
“怎么说?”
“为什么不呢。他说:为什么不呢。”
这个游泳者的回答真是非常出乎艾德的意料。“为什么不”是一个委婉的肯定,显然是衡量过否定的各种理由后作出的肯定。为什么不。卡瓦洛讲的那些逃亡故事听起来跟克鲁索的不一样,卡瓦洛的都是能给人满足感的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