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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给彼得·范·豪滕写了一封电子邮件。似乎我每次重写都比前次写得更差劲,但我情不自禁。
亲爱的彼得·范·豪滕先生:
(李德薇·弗里根塔芙特转交)
我叫海蓁·格蕾丝·兰卡斯特。我的朋友奥古斯塔斯·沃特斯在我的推荐下读了《无比美妙的痛苦》,他刚收到您发自这个地址的电子邮件。我希望您不会介意奥古斯塔斯给我看了那封邮件。
范·豪滕先生,我从您给奥古斯塔斯的邮件中得知,您不打算再出版任何作品。我多少有点儿失望,但也觉得松了一口气:我再也不用担心您的下一部书是否能不负原作的辉煌完美了。我是四期癌症患者,确诊后已经侥幸活了三年,我可以告诉您,在《无比美妙的痛苦》中,您把一切都写得恰如其分——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您的书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它好像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感受,并将其付诸文字。我已经反复读了好几十遍。
但我还想问您,是否介意回答几个问题,是关于故事完结后的事。我明白在这本书的结尾,安娜死了或者病得太重,无法继续写下去,所以就那么结束了。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安娜的妈妈怎么样了——她和荷兰郁金香老爹结婚了吗?她后来有没有再生孩子?是不是一直住在坦普尔西街917号?诸如此类。还有,荷兰郁金香老爹是骗子还是真心爱着她们母女俩?安娜的朋友后来怎么样了,特别是克莱尔和杰克,他们还一直在一起吗?最后一个问题——我意识到这正是您一直希望读者会问的那种深刻问题——仓鼠西西弗斯后来怎么样了?这些问题已经纠缠我好几年了,而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长时间去等待答案。
我知道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文学问题,而您的书里充满了重要的文学问题,但我真的真的很想知道。
当然,如果任何时候您决定写什么别的东西,即使不想发表,我也非常希望能读到。坦白地说,就算是日常购物单我也想读。
对您满怀倾慕的
海蓁·格蕾丝·兰卡斯特
(16岁)
我发出邮件之后,又给奥古斯塔斯打了电话,我们一直聊到很晚,谈《无比美妙的痛苦》,我给他读了艾米莉·狄金森的一首诗 [1] ,范·豪滕的书名就是从那首诗里来的。他说我有一副适合朗读的好嗓子,换行时候的停顿也不算太久,然后他告诉我《黎明的代价》系列里的第六本《以血证明》,开篇也引用了一首诗。他花了一分钟才找到那本书,但终于还是把引文念给我听了:“假如你的生活抛了锚。上一次醉心的吻/已是多年以前。”
“不坏,”我说,“但有点矫情。我相信麦克斯·梅翰会称之为‘娘娘腔的狗屎’。”
“没错,说的时候牙关紧咬,毫无疑问。老天,梅翰在这几本书里咬牙咬得太多了,绝对要得颞下颌关节综合征,如果经历这么多浴血奋战还能侥幸偷生的话。”一秒钟之后,格斯问,“你上一次醉心的吻是什么时候?”
我思考片刻。我的吻全是前癌症时代的事了,大都口水过多、令人不适,从某种程度上讲,那时接吻总觉得像小孩儿故作成熟装大人。当然,也已过去很久了。“几年前吧。”我最终说,“你呢?”
“我心醉地吻过几次前女友卡罗琳·玛瑟斯。”
“几年前?”
“最后一次是不到一年前。”
“出了什么事?”
“接吻的时候?”
“不,你和卡罗琳之间。”
“哦。”他说,然后顿了一秒钟,“卡罗琳已不再为尘世皮囊所苦了。”
“哦。”我说。
“嗯。”他说。
“我很抱歉。”我说。当然,如今已不在人世的人,我认识很多,但从没有和任何一个约会过。我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真的。
“不是你的错,海蓁·格蕾丝。我们都不过是副作用,不是吗?”
“紧紧攀附在意识这艘货柜船底的藤壶。”我引用《无比美妙的痛苦》中的话。
“好吧。”他说,“我得睡了,快一点了。”
“好吧。”我说。
“好吧。”他说。
我咯咯笑起来,又说“好吧”。然后,电话那头安静了,但并没挂断。我几乎觉得他仿佛就在房间里陪伴着我,但比那感觉更好,就好像我不在我的房间,他也不在他的房间,我们一起在某个看不见的、稀薄的第三空间,只有电话才能通向的处所。
“好吧。”过了永远那么久,他才说,“也许‘好吧’会成为我们的‘永远’。”
“好吧。”我说。
最终还是奥古斯塔斯先挂了电话。
彼得·范·豪滕在奥古斯塔斯发出电子邮件四个小时后就给他回了信,可这次,两天之后范·豪滕还没给我回邮件。奥古斯塔斯向我保证说,那是因为我的邮件写得更好,回复起来更需要深思熟虑。还有,范·豪滕正在忙着回答我的问题,而好的小说写起来是要花时间的。但我还是担心。
星期三,在上“傻瓜美国诗歌入门101”课的时候,我收到了奥古斯塔斯的短信:
艾萨克刚做完手术。一切顺利。他现在正式NEC了。
NEC的意思是癌细胞已根除。几秒钟后,第二条短信又进来了。
我是说,他失明了。所以挺不幸的。
那天下午,妈妈答应把车借给我,让我开车到纪念医院去看艾萨克。
我在五楼找到了他的病房。门开着,但我还是敲了敲门,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请进。”说话的是位护士,正在处理艾萨克眼睛上的绷带。“嗨,艾萨克。”我说。
他说:“莫?”
“哦,不是,抱歉。我是,呃,海蓁。呃,互助小组的海蓁,记得吗?碎奖杯之夜见过的。”
“哦,”他说,“嗯,大家都说我的其他感官会补偿性地变得更灵敏,不过很显然,还没到时候。互助小组的海蓁,你好。到这儿来,让我亲手感受一下你的脸,看到你的灵魂深处去——没瞎的人可做不到这个。”
“他在开玩笑。”护士说。
“是的,”我说,“我明白。”
我朝床那边走了几步,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握住他的手。“嗨。”我说。
他也回以“嗨”。然后有一阵子我们什么也没说。
“感觉如何?”我问。
“还好吧,”他说,“我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我问。我看着他的手,因为我不想看他被绷带蒙住眼睛的脸。艾萨克喜欢咬指甲,我可以看到他指甲边上一些倒刺根部有血迹。
“她甚至没来看我。”他说,“我是说,我们在一起十四个月了。十四个月是很长一段时间。天啊,好痛。”艾萨克放开我的手,摸索着找镇痛泵,将那东西按一下按键就可以把少量麻药注入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