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第2/3页)
少年时,当我的意识渐渐萌发苏醒、向外伸展我的枝叶时,外部宇宙的无限和虚空令我恐惧,令我转而向内挖掘,深扎根须,向自我寻求稳定、坚实的那个“内核”,那个像船锚一样能让我定下来不在大海中漂浮的东西。
然后我意识到,虽然“有限”不能与“无限”相比,但它终归不是虚无。
海蓁爸爸说,他所相信的是数学老师说过的一句话:“宇宙也想被人注意到。”
三、执念
海蓁的执念是什么?
第一遍读这本书时,我不明白为什么海蓁偏执乃至近乎疯狂地要找彼得·范·豪滕要一个答案。小说前一半的情节完全是被这种执念推动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追问:后来怎么样了?而范·豪滕一遍又一遍地回答:没有后来。一切都是暂时的,小说里的人物只存在于扉页和封底之间。
海蓁为什么如此关注一个虚构故事里人物后来的命运?(安娜的妈妈后来怎么样了?她和荷兰郁金香老爹结婚了吗?还有那只笨仓鼠?)
作者约翰·格林在Tumblr轻博客对一个读者问题的回复多少回答了我的疑问。他说:彼得·范·豪滕是上帝的隐喻。读者说:荷兰郁金香老爹不是上帝的隐喻吗?作者回答:两者并不矛盾,彼得·范·豪滕将作品中的荷兰郁金香老爹写作上帝的隐喻(如格斯所言:上帝究竟是个骗子?还是善良却无力的好人?),而在海蓁看来,彼得·范·豪滕本人无疑是上帝(或至少是先知)的隐喻(海蓁提到过《无比美妙的痛苦》是她拥有的最接近《圣经》的东西)。
所以,海蓁的执念是对自己命运的追问。
如果说奥古斯塔斯的恐惧是被遗忘,海蓁的恐惧,恐怕是变成手榴弹,伤害自己所爱和爱自己的人——爸爸,妈妈,格斯。
她不害怕死亡,但她害怕死后“你们会没有自己的生活,整天枯坐在这儿没有我可照顾,瞪着四壁想自杀”。
所以她无论如何也要问彼得·范·豪滕,后来怎么样了?她不接受拒绝,不接受“没有什么后来”。
然而彼得·范·豪滕的反应,让我觉得海蓁的追问除了对自己命运的关注之外还多了一层意义。
范·豪滕因为女儿的死亡而否定了意义和永恒;他浸泡在酒精里行尸走肉般的状态直到海蓁的来访才被扰动,因为——如果说他笔下的安娜是他女儿(假若活着)几年后的样子,那么从天而降出现在他门口的海蓁就是他女儿原本可能长成少女的样子。她们是那么相像!
当他对海蓁说:“那本小说是由纸页上的涂涂画画构成的,亲爱的。那些栖居其中的人物,在涂涂画画之外,并无生命可言。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在小说完结的一刻,他们都不复存在了。”他所传达的也是关于生命和意义的的看法:在生命结束的一刻,意义不复存在。
这不就是我们所害怕的吗?——生命因其有限而无意义。
通常,在死亡迫近时,我们才真切感受到无意义之恐惧。还记得奥古斯塔斯的“存在性焦虑罚球”吗?在截肢的前一天,他开始质疑意义的存在。
所以海蓁的执念不仅是对自己的命运,更是对宇宙普遍命运的追问。
而海蓁拒绝接受否定的回答。在格斯的葬礼上,海蓁拒绝了彼得·范·豪滕,不再从他那里追寻答案,因为她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与范·豪滕一样,她也从心爱的人的死亡中更深地理解了宇宙。但她的回答与范·豪滕的回答正好相反。亲身经历了格斯的死,她反而意识到爱是不会因死亡而阻断的。
“哪怕你死了之后,我也还会是你妈妈,海蓁。我不会变得不是你妈妈。你变得不爱格斯了吗?”我摇摇头。“瞧,那么我怎么可能变得不爱你呢?”
和妈妈坦诚的交谈终于让她放下心来:在她死后,爸妈的生活还会继续。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他们还会在一起,彼此相爱;虽然痛苦,但“忍受着痛苦生活是可能的,这你应当最清楚”。宇宙继续运动;一切都有意义。
四、爱
“世上只存在两种感情:爱和恐惧。”
谈过了恐惧,我们来谈谈爱吧。
带来痛苦,却又无比美妙的爱。
分分秒秒说着“永远”的爱,也许却会突然夭折,难以为继。艾萨克的痛苦,鲜明真切,“爱就是无论如何都要恪守承诺”,“‘永远’是个承诺!人怎么能违背承诺呢?”
有时候,爱是以“好吧”(OKay)的形式出现的。
当有两个名字的奥古斯塔斯是满腔英雄主义情怀的“奥古斯塔斯”时,他丝毫不惧倾诉自己强烈热切的感情:
“我爱上你了,我知道爱只是虚空中的叫喊,我知道遗忘不可避免,我知道我们都注定在劫难逃,总有一天我们的一切努力都将重归尘土,我知道太阳会吞噬我们唯一拥有的地球,可我爱上你了。”
而更加打动海蓁的,则是当他随故事发展越来越变成邻家少年“格斯”时所流露的细腻深情。尽管疾病夺去了他身上的英雄主义光环,却让他显得更加真实、勇敢。
如果我们在世界上留下的印记难免是伤疤,那么爱就是选择让所爱的那个人伤害你。格斯在临终之前的信中写道:“我留下了我的伤疤。”
起初,海蓁不想留下伤疤,如格斯所说:她在这个世上行走得轻盈。但她不可避免地与格斯相爱了,这个爱情故事固然让人心碎,让她只要一开口就会化成一潭眼泪;但“爱上他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爱,即使裹挟着痛苦、分离、死亡,也终究是值得的,因为爱能通向永恒。
这一点,只要真正爱过的人就知道。
海蓁和格斯的故事是另一个韩剧式的绝症爱情故事吗?是否死亡才能令爱情升华成为永恒?事实上,与死亡无关。每个春心萌动的少年、情窦初开的少女,都经历着同样光彩四射的爱情;每一个如今面目模糊的路人,一定也都有过刻骨铭心的回忆,而那回忆在黯淡的岁月冲刷后更显璀璨。
“美好的清晨转眼成白昼;黄金的时光不能留。”格斯死后,海蓁说:
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看尽世上所有纯洁美好的事物了,我开始怀疑,就算不是死亡冒出来搅了局,奥古斯塔斯和我所共同拥有过的那种爱也难以长久。
也许无论是死亡,还是岁月,还是那些难以为个人所左右的无常世事,都会磨灭珍贵的感情,最终落得物是人非,徒然叹息。
可是在彼时彼地,那一刻、那一分、那一秒,定然有真心之托,定然有长久之诺,定然有什么与天地相通、与宇宙呼应、在无尽的时间与空间中留下遥远的回响。速朽的世界、渺小的人类拿什么来与宇宙对峙、与恐惧对抗、在这浩淼虚无的大宇宙中寻找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