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先生像(第6/9页)

但你夏日永存,必不残败,

你姣好常在,也永不消退,

任死神狂傲,却力有不逮,

因不朽诗篇,你熠熠生辉。

只消天下有人,人有双眼,

此诗必在,予你生命无限。——

说“不朽诗篇”很明显暗指诗人当时正交给他的一部自己的剧作,正如结尾两句表现出诗人信心满满,此一剧作大有可能长演不衰。在他向戏剧缪斯表白的诗中(第100首和第101首),我们看到相同的情愫。

你在何方,缪斯,早忘了吗?

是什么,给了你,所有神力?

何苦自轻贱,助滥调喧哗,

费诗兴,借光与,鄙俗之题?

他呼告着,在下一首又指责悲剧和喜剧之女神,怪她“无视美所晕染的真”,说道——

因他无须褒扬,你便不唱?

别托辞沉默:要靠你,他才

能不被鎏金的坟墓埋葬,

才能令人传颂,千秋万代。

就这一次吧,让我来教你

令他风采翩翩,无有穷期。

但也许是在诗第55首,莎士比亚把这个念想说得最透。要是认为诗第二行“煌煌韵律”一语指的是诗本身,那就完全误解了莎士比亚的意思。依我看,就全诗格调而言,极有可能说的是一部特定的戏剧,而这部戏,除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不会是别的。

王侯碑碣,无论是金、是玉,

全不如,这煌煌韵律传世,

其所言,更令你,灿烂如炬,

远胜过,岁月浊流染顽石。

兵燹无情,足以推翻偶像,

动乱凶险,动辄摧毁丰碑,

战神亮剑,战火势不可当,

但诗篇,可令你,青史永垂。

无惧死神,任仇恨吞记忆,

你信步前行,赞美声不绝,

光彩耀于,万世子孙眼里,

何惧地老天荒、日月灭却。

存于此诗、居于恋人眼睛,

直至最后审判,将你唤醒。

同样极有深意值得注意的是,此处和其他地方相同,莎士比亚对威利·豪斯以不朽相许,形式一样是诉诸人的眼睛——也就是说,以一种引人注目的形式,以一出要人们用眼睛看的戏剧这一形式而不朽。

有两个星期,我不舍昼夜地钻研这些诗,几乎是闭门谢客,足不出户。每一天我似乎都有新东西发现,威利·豪斯对于我也成了一种精神的存在,一个时时主宰着我的人格存在。我简直觉得他历历如在目前,就站在我房间的暗影里。莎士比亚把他写得太逼真了,瞧那一头金发,那一份温柔如花的韵致,那对深深的梦幻般的眼睛,那纤巧灵动的四肢,还有他那百合花般洁白的双手。就他的名字已够我浮想联翩了。威利·豪斯!威利·豪斯!那声音朗朗如音乐!没错,除了他,还有谁能或情夫或情妇地左右着莎士比亚的激情(诗20,行2):让他俯首称臣的爱之上主(诗26,行1)、寻欢取乐的宠臣宝贝(诗126,行9)、独开于天地间的玫瑰(诗109,行14)、报春的信使(诗1,行10)、身着华服的青春少年(诗2,行3)、甜美如音乐的纯情少男(诗8,行1),还有谁能以如此美貌装点莎士比亚的情思(诗22,行6)、撑起他戏剧天分的魅力?回看当时,他的背叛、他的耻辱,两相纠缠而成的整出悲剧,似乎是多么凄楚苦涩啊!——那份凄楚苦涩,他仅凭一己人格之魅力化成了赏心悦目的甜美(诗95,行1),只可惜凄楚苦涩一分没少。但是,既然莎士比亚饶恕了他,难道我们不该也饶恕他吗?我才不想刨根究底去打破他罪过的砂锅呢。

他舍莎士比亚的剧院而去,则是另一回事了。我对此好好探究了一番,最终结论是:西里尔·格兰姆弄错了,其实诗第80首中的那个竞争对手不是查普曼,很明显那说的是英国十六世纪的剧作家兼诗人马洛。写这首诗的时候,像“他伟大的诗篇骄傲地满帆而行”这样的话还不可能用来说查普曼的作品,不管这用来说他在后来詹姆斯一世时代的剧作风格有多么贴切。不对,马洛才清清楚楚是足以让莎士比亚如此美言的剧坛对手,而且在诗第86首还说了:

……那面善可亲的幽灵

夜夜都用才智令他痴迷,

这又是指他《浮士德博士》中的墨菲斯托。毫无疑问,马洛迷上了这个少男演员的美貌风姿,引诱他脱离莎氏的黑衣修士剧院,说是可以让他演他《爱德华二世》一剧中的加维斯顿。莎士比亚是有法律权利留住威利·豪斯,不让他离开自己剧团的,这一点可以从诗第87首中明显看出,他说:——

别了!你太矜贵我供不起,

你也知晓,自家身价几何:

你的价值,给你权利远离,

双方权责,于此两相交割。

无你许可,我当如何留人?

如此珍宝,我又怎能相配?

虽厚礼精美,我无由领认,

故专属之权,唯拱手回给。

你给过我,是因不知身价,

我得过你,或是因你误会,

你有此才华,屈寄我篱下,

既觉今是昨非,理当还退。

我曾有过你,受宠恍若梦,

梦中身似王,梦醒双目瞠。

但那个他无计以爱留住的人,他也无意以力相阻。威利·豪斯成了本布鲁克剧团的一个成员,说不定还在红牛酒馆的露天庭院扮演过爱德华王的俊俏宠臣呢。马洛一死,他好像又回到莎士比亚身边。莎士比亚则不顾其他剧团合伙人会怎么看这件事,二话没说就饶恕了这个年轻演员的任性和不义之举。

而且,莎士比亚把戏剧演员的德行又刻画得多好啊!如诗第94首所说,像威利·豪斯这类人是:

大小事,作态欲做而不做,

动众人,自己不动如磐石。

他演得出爱,却感受不了爱,他不理解激情,却模仿得了激情。诗第93首是这样说的:

许多人,虚情历历形于相,

颦蹙间,心境意绪难遮掩,

但威利·豪斯呢,就不是这样。“上天,”莎士比亚在同一首对他崇拜得神魂颠倒的诗中说——

上天,造你之初,便已注定,

你脸上,必永挂甜甜爱意。

无论心中,何思何念何情,

你脸上,唯见笑颜甜蜜蜜。

从诗第92首中说的他那“无定的心绪”和上文的“虚情”,很容易就看得出那种虚伪和无义不忠不知何故似乎就同艺术的性情分不开,就像他热衷于受人褒奖、期盼着即时认可那样,典型的一副戏子做派。但比其他演员幸运的是,威利·豪斯将有永生之福。同莎士比亚的戏剧血肉相连而不可分,他将活在其中。诗第81首说了:

你名字,自此将永生不朽,

可我一去,世人旋即忘记。

黄土予我,不过荒冢一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