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先生像(第8/9页)
因为在信中说了一些对厄斯金非常不公平的狠话,所以我决定马上过去看他,向他道歉。于是我第二天上午就坐车去了鸟笼街,看到厄斯金正坐在他的藏书室,面前摆着那幅伪造的威利·豪斯像。
“亲爱的厄斯金!”我高叫一声,“我给你赔不是来了。”
“给我赔不是?”他问,“赔什么不是?”
“我写的信。”我答道。
“你信中没有什么需要赔不是的地方,”他说,“恰恰相反,你就你所能帮了我最大一个忙啊,向我展示了西里尔·格兰姆的理论天衣无缝。”
“难道你是说你信了威利·豪斯确有其人?”我大声嚷道。
“为什么不?”他回驳道,“你已经向我证明了啊。你觉得我看不出证据的价值吗?”
“可是一点证据也没有啊,”我哀叹一声跌坐在椅子上,“给你写信,我那是头脑发热傻劲攻心。西里尔·格兰姆的死让我感动,他那浪漫的理论让我着迷,整个观点奇妙新颖又让我欲罢不忍。我现在看清楚了,那理论建基于一个错觉。说威利·豪斯确有其人的唯一证据是你面前的那幅画像,而画像又是伪冒的。在这件事上你就别一味感情用事头脑发昏了。这个威利·豪斯理论无论说得有多浪漫,理性同它是誓不两立的。”
“这我就不明白了,”厄斯金说着诧异地看着我,“怎么说呢,你自己写的信,还说得我信了威利·豪斯绝对真有其人。可你怎么又变卦了呢?或者你说了这大半天不过是开个玩笑?”
“我也无法解释给你听,”我回他一句,“可我现在明白了,西里尔·格兰姆的解读真的是乏善可陈。那些诗是写给本布鲁克勋爵的。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可别浪费时间做傻事,去找一个子虚乌有的什么伊丽莎白年代的年轻演员,把一个幻想出来的傀儡当成莎翁伟大诗篇围着转的中心。”
“我看出来那理论你不理解。”他回答。
“我亲爱的厄斯金啊,”我嚷道,“不理解!为什么呢?我觉得那简直就是我自己编出来的。的确,看我那封信你应该知道这整个事我不但深入探究过,还提供了各种证据。这理论唯一的瑕疵在于它假定了一个人的存在,而这个人存在与否又是争论的重点所在。要是我们姑且认为在莎士比亚的剧团里有个年轻演员名叫威利·豪斯,那就不难证明他就是莎翁商籁诗说的对象。但是我们知道在莎士比亚为股东之一的环球剧院,其剧团里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演员,那再挖下去就是枉费工夫了。”
“可这正是我们不知道的啊,”厄斯金说道,“没错他的名字没有出现在第一对开本的演员名单上,但西里尔指出来了,那正可证实威利·豪斯是有其人而非证明他不存在,如果我们没忘记他当时背叛了莎翁,转投他的一个竞争对手这件事。”
这事我们争了几个钟头,可不管我怎么说,都无法让厄斯金回心转意不再信西里尔·格兰姆对诗的阐释。他告诉我他打算花一辈子来证明这个理论,还说他下决心要还西里尔·格兰姆清白。我恳求他,嘲笑他,哀求他,但一点用也没有。我们最终分手道别,不能说是愤愤而别,但两人间毕竟有了一道阴影。他觉得我肤浅,我觉得他糊涂。等我再次登门拜访时,他仆人告诉我他去了德国。
过了两年,那天我正要进俱乐部,门房递过来一封信,盖的是外国邮戳。厄斯金寄来的,信是在戛纳的英格兰酒店写的。读了信我吓坏了,尽管我不太相信他会疯狂到把自己的决定付诸实施。信的大意是他已经想尽一切办法去证实那个威利·豪斯理论,但失败了,既然西里尔·格兰姆为这个理论献出了生命,他本人也决定为同一个事业献上生命。信中最后几句话是这么写的:“我仍然相信威利·豪斯确有其人。等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为了威利·豪斯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为了威利·豪斯,也为了西里尔·格兰姆,是我肤浅的怀疑主义和信仰缺失的愚昧把他逼死的。真相一度向你展露,而你拒绝了。现在它又来到你身边,沾着两个人的鲜血——别拒之不理。”
那一刻太可怕了。我难过得直反胃,但还是无法相信。为个人的神学信念去死,已是对一个人生命的最大浪费,何况为了一个文学理论去死!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我看了下日期。信是一个星期前写的。很不巧,我有几天没来俱乐部,要不我收信早了说不定还赶得及过去救他一命。也许还不太晚。我驱车赶回住处,收拾好行装,从查令十字火车站乘夜班邮递火车起程赶过去。一路上心急人累够我受的,我差点都觉得自己永远到不了了。
我真还赶到了戛纳,马上乘车去英格兰酒店。他们告诉我厄斯金两天前下葬,葬在英国人墓地。这个悲剧前前后后贯穿着某种诡异得可怕的东西。我胡言乱语地说了一大通怪话,惹得大厅里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
突然,厄斯金老夫人一身丧服,走过前厅,看到我便走上前来,低声说了几句关于她可怜的儿子的话,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我带她去了她的起居室。一位老先生正在那里等她,是这里的英国医生。
我们谈了很多关于厄斯金的事情,但我只字未提他自杀的动机。很明显,他一点都没有告诉他母亲,自己做出如此决绝、如此疯狂的举动,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最后,厄斯金老夫人站起身来,说道:“乔治给你留了件遗物做纪念。是件他非常珍重的东西。我去取来给你。”
她一离开房间,我便转头对医生说:“对厄斯金老夫人来说这个打击太可怕了!我真不知道她还能如此节哀顺变。”
“哦,她几个月前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他答道。
“几个月前就知道!”我大叫起来,“那她为什么不阻止他?为什么不派人看着他?他那时肯定已经疯了。”
医生盯着我看。“我不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他说道。
“嗯,”我嚷道,“如果一个母亲知道她儿子要自杀的话——”
“自杀!”他回答,“可怜的厄斯金并没有自杀,他是肺结核死的。他来这里就是等死。我一看到他就知道没希望了。一边肺差不多已经没了,另一边也感染得非常厉害。去世的三天前,他问我还有没有希望。我坦白告诉他没希望了,他只有几天好活了。他写了一些信,顺天由命地相当平静,直到最后一刻意识都很清醒。”
这时厄斯金老夫人进来了,手上拿着那幅要命的威利·豪斯像。“乔治临死时求我把这个拿给你。”她说。我从她手里接过画像时,她眼泪滴到了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