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19/37页)
在编剧的心目中悲剧的教育意义有一个足以使之站得住脚的宗教基础。另外,悲剧还让希腊人从他们敌人波斯人的灾难,通过被人民推翻了的国王的罪恶和疯狂放纵,看到既有教益又赏心悦目的表演。伯尔尼、苏黎世、海牙,都在演奥地利王室往昔的暴虐,演人民对祖国和对自由的热爱,让我们很感兴趣。不过,我倒要问问,在这里演出高乃依[39]的悲剧有什么用?还有,庞培[40]或塞尔多里乌斯[41]与巴黎人民有何相干?希腊的悲剧演的是真实的事件,或者被观众认为是真实事件,且有史为据。但是,在大人物心中,纯洁英雄的烈火能起什么作用呢?难道不会有人说为爱情为道德而战常常弄得他们寝食难安吗?说爱情在国王们的婚姻大事中还有许多事要做吗?你判断一下,这全都是根据这种虚构的题材所编成的这些戏剧的真实性及其所起的作用吧!
至于喜剧,可以肯定它原本就应该是为了反映人民的风俗习惯的,以便他们可以像人对镜擦拭脸上的污迹一样地去改正自己的错误。德朗士[42]和普劳特[43]在创作喜剧时,把目的搞错了,而在他们之前阿里斯多芬[44]和麦南德尔[45]给雅典人演的却是雅典的风土人情;后来,只有莫里哀还算较纯真地在描述上个世纪法国人眼中自己的民风民俗。画改变了,也就不再有画家来了。现在,剧中的对话都是从巴黎百十来户人家的谈话中抄袭而来的。除此而外,人们从剧中根本就了解不到任何法国人的风俗习惯。在这座大都市里,有着五六十万的人,但舞台上从来就没有描写过他们的生活。莫里哀既敢描写城镇居民和手艺人,也敢描写贵族爵爷;苏格拉底把车夫、木匠、鞋匠、泥瓦匠的生活搬上了舞台。但是,今天的作者却持另一种态度,他们认为去描写商贾的交易和工人的劳作,就是让自己丢人现眼;他们必须写一些知名人士,而且竭力地想仰仗他们笔下的人物来拔高自己所不具备的才情。而观众们也变得很精明,他们担心去看喜剧自己会受到牵连,仿佛是去拜访剧中的那些地位不如自己的人物,有损于自己一样。他们就像世界上唯一的居民,其他人都不在他们眼内。备有一辆四轮马车、一个瑞士看门人、一个膳食总管,那才像是个上流社会的人。为了像个上流社会的人,那就得像很少数的一些人。出门以步代车,那可不算是上流社会的人,那是小市民、小百姓,是另一个层次的人。据说四轮马车并非为了乘坐,而是为了显示身份地位。因此,便有那么一小撮狂妄之人,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不可一世,实际上,如果他们不是干了坏事,有了恶习,别人根本不会拿他们当一回事。戏剧就是为了他们而演的。在剧中,他们既是被人演的人又是在表演他人,台上演的是他们,台下坐着的也是他们,他们两边都占着。就这样,观众与剧作者们的距离缩小了,而现代剧因此也就摆脱不掉其令人生厌的神气劲儿了,只好靠漂亮的衣服来表现人。人们也许会说,法国只有伯爵和骑士,法国的老百姓越是贫困潦倒,就越是应该在剧中把他们表现得生活体面而美好。这么一来,在描绘那些为他人提供榜样的人的可笑状态时,非但没有去除他们的可笑举动,反而是在对此加以扩散。一向喜欢模仿有钱人的平民百姓,去戏院不是为了取笑富人们的荒唐行为,而是去研究他们,久而久之,便学得比富人还要荒唐。造成这种情况的罪魁祸首就是莫里哀。他本想纠正宫廷的恶习,却反而带坏了城市百姓,他笔下那些滑稽可笑的侯爵,成为了醉心贵族的小市民们学习的第一个榜样。
一般说来,法国的戏剧舞台上,台词很多而动作很少,这也许确实是因为法国人说得多而做得少,至少是因为他们重言语而轻行动。有人看了《暴君德尼》之后出来说:“我什么也没看懂,只听见台上好多人在说话。”喏,这就是人们看了法国戏剧之后所下的结论。尽管拉辛[46]和高乃依才华横溢,但他们也只是编词说故事的人,而他们的那位继承其衣钵者[47]是第一个敢于模仿英国人的样子,偶尔在舞台上表现一下剧中人物心情的人。他们的剧作都在运用漂亮的对话,句法严谨,辞藻华丽,而大家首先发现的就是,每一个对话者最最关心的是哗众取宠,引人瞩目。几乎所有的台词都是空泛的格言警句。无论演员们有多么激动,他们心里始终挂牵着的是让观众喝彩,而不是考虑如何表现自己的内心。他们看重道白而非感情的表现:除了拉辛和莫里哀[48],在法国戏剧中,与在波罗亚修道院[49]的文章中一样,“我”字全都被删除,但凡谈到个人的情欲,即使像基督徒的谦卑般克制,也都用“人们”来代替“我”字。另外,在动作与道白中,还有着某种矫揉造作的成分,使感情无法通过语言确切地表现出来,使作者的思想无法通过其笔下的人物得以体现,也无法在台上加以表演,以致作者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舞台效果和观众反应的制约。因此,即使剧情达到高潮时也要精心设计些高雅的话和漂亮的动作让演员亮亮相。如果要表演一个人痛不欲生,绝望自杀,尽管自己往自己胸口捅上一刀,也不能像波丽克塞娜[50]那样立即倒地,要死而不倒,昂然挺立,所有表演某角色刚咽气的演员,刚一死就立刻站了起来。
凡此种种,皆源于法国人根本就不想在舞台上表现本性与幻想,而只想表现精神和思想;他们注重乐趣而不注重模仿实际生活,只图看得过瘾,就不在乎是不是受到迷惑。到剧院去的人谁都不是去看戏,而是去看人,去被别人注意,去收集过后可资闲聊的素材,因此,如果说他们对自己所看到的还在思考的话,那也只是为了知晓别人有什么看法而已。在他们看来,演员就是演员,绝不是他们所表演的人物。那个以世界的主宰在说话的人只是巴隆[51],而绝不是什么奥古斯都[52];庞培的寡妻是阿德里安娜[53]扮演的,阿尔齐尔[54]的扮演者则是戈辛小姐[55],而那个高傲的野蛮人是由格朗瓦尔[56]扮演的。就喜剧演员而言,他们也完全忽视幻想,他们发现没有人关心什么幻想不幻想的。他们把古代的英雄们置于六排巴黎年轻人中间;他们照搬罗马人的服饰来剪裁法国人的装束;人们发现伤心痛苦的高尔内丽[57]脸上还抹了厚厚的胭脂,卡东脸上扑满白粉,布鲁图斯穿着裙衬撑着的裙子。这一切并未让任何人觉得反感,丝毫未影响剧本演出的成功,因为观众从剧中人物看的只是演员,同样,虽然大家在看剧作,实际上是在看剧作家。如果说服装问题无伤大雅,那其他方面也就可以原谅了,因为大家都很清楚,高乃依并非裁缝,而克雷比荣[58]也不是假发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