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第26/35页)

这些话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话,都是病中的朱丽与神甫间的对话,有时候是她同医生、芳松和我交谈时说的。德·奥尔伯夫人谈话时始终在场,但她却从不插一言。她一心关注着她的女友的情况,看她一有什么需要,便马上走上前去相帮。其他时候,她则呆立不动,几乎毫无生气,一声不吭地注视着病人,也不去听大家都在说些什么。

就我来说,我一直担心朱丽说话太多,太伤神,我便趁神甫与医生交谈时,走到她的病榻前,俯在她的耳边,悄悄地对她说道:“病人说这么多话会伤身子的!一个以为自己已丧失思维能力的人怎么讲出那么多的道理来啊!”

“是呀,”她轻声细语地跟我说,“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我是说得太多了,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再说话了。至于那番道理,那并不是我现在想到的,而是我以前就考虑过的。我身体健康时就已经知道人终归是要死的。我当时就经常在考虑我病重之时该怎么做,我今天只不过是把自己预想到的说出来而已。我现在已是既不能再思考又不能做出什么决定;我只是把自己曾经想到的说出来,实践自己曾经决定了的事情。”

那一天的其余时间,除了几件小事而外,一切都很平静,几乎如同大家身体好时一样地在各忙各的。朱丽如同身体健康时一样,温柔可爱,说起话来依然是慢条斯理,思维敏捷,情绪稳定,有时还挺快活的样子。最后,我觉察出她的眼睛里闪现着某种令我越来越感到担心焦虑的快乐神情,我于是便决定向她问出个究竟来。

我没等多久,当晚便有了机会。她看出我想单独与她谈谈,便对我说道:“我早已看出您的心思了,而我也正要同您谈谈哩。”我应声道:“那太好了,不过,既然是我先想到的,那就让我先说吧。”

于是,我便在她身旁坐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说:“朱丽,我亲爱的朱丽!您让我的心好痛呀!唉!您怎么拖到现在才让我有机会与您单独地谈一谈呀!是的,”我见她吃惊地望着我,便继续说道,“我已经猜透了您的心思;您对离去很乐观;您对离开我感到心里轻松。您想一想我俩共同生活以来,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吧;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的,让您对我这么绝情呀?”她立刻握住我的双手,用她那动人心弦的声音说:“谁?我?我想离开您?您就是这么猜透我的心思的吗?您难道这么快就忘了我们昨天的谈话了吗?”我便说:“可是,您都快要走了,还这么高兴……我都看出来了……我看得很清楚……”她打断我说:“好了,别说了。是呀,我要高高兴兴地走,不过,我过去怎么活着,现在就怎么走,要走得无愧于是您的妻子。别再多问我什么了,问了我也不会再跟您说什么的,不过,这儿有件东西,您看了后,什么都明白了,”她边说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纸来。那是一封信,我看得出,那是写给您的。“这封信没有封口,”她把信递给我说,“以便您看完之后,根据您所认为的既符合您的心意又能维护我的荣耀的方式做出决断,是寄走还是销毁。我只求您等我走了之后再看它。我完全相信您是会照我所说的去做的,所以我想让您对我做出保证。”亲爱的圣普乐,我已把她的那封信夹在我的这封信中,随信附上。尽管我明知写此信的人已死去,可我却无法相信她已不在人间了。

然后,她又忧心忡忡地跟我谈起了她的父亲。“怎么!”她说道,“他知道他女儿生命垂危,可我却没听到有人提起过他!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是不是不再爱我了?怎么!我的父亲!…… 如此慈祥的父亲……竟然这样地撇下我不管了!……让我连见他一面都没有就这么走了……连一声祝福都没有……连最后的吻别拥抱都没有……啊,上帝!当他再也见不到我时,他该是多么伤心懊悔呀!……”她说这番话时,心里非常的痛苦。我猜想,让她知道她父亲在生病比让她认为她父亲对她漠不关心要好受一些。于是,我便决定把情况如实地告诉她。果不其然,她得知她父亲的真实情况之后,虽然也很担忧,但要比她原先的疑惧要好得多。然而,一想到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了,毕竟还是十分伤感的。“唉!”她叹息道,“我死了之后,他可怎么办呀?他还有什么希望呀?他的亲人都死了,他还能活得下去吗!……他怎么活呀?他将孤苦伶仃,活也活不长的。”这一时刻是死亡的恐惧突显的时刻之一,父女之情重又占了上风的时刻之一。她叹了口气,双手握在一起,抬眼望着上方;我发现她确实是像她所说的病入膏肓的人那样在艰难地祈祷着。

然后,她又扭过脸来看着我说:“我已经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想,这可能是我俩之间的最后一次交谈了。请您看在我俩夫妻一场的份儿上,看在我俩结合的结晶——我们可爱的孩子们的份儿上,别再错怪您的妻子了。您说我会高高兴兴地离您而去吗!您一直在为使我幸福和聪慧而活着,您是所有男人中最适合于我的人,也许还是唯一能使我成为贤妻良母的人,我怎能舍得离开您呀!唉!请您相信,如果说我如此珍惜生命,那完全是为了能与您生活在一起。”她如此动情的这番话让我激动得不停地把握在我手中的她的双手送到嘴边亲吻着,我感觉到她的一双纤纤玉手上沾满了我的泪水。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不会流泪的,这次可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也将是我直到死之前的最后一次流泪。为朱丽洒下热泪之后,我不会再因任何事情流泪了。

这一天可是让她够累的。头天夜晚同德·奥尔伯夫人长谈,上午同孩子们说话,下午同神甫交谈,晚上又同我单独絮谈,结果把她给弄得精疲力竭,疲惫不堪。这一夜,她比头几天夜晚睡得多一点,这也许是筋疲力尽所致,也许是高烧确实已退的缘故。

第二天上午,仆人通报说,有一位衣衫破旧的人急切地想求见夫人。仆人告诉他说夫人玉体欠佳,不便待客,可此人却一味地坚持,说是事关一件善行义举,说他非常了解德·沃尔玛夫人的人品,还说,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她就会做这类善事的。由于朱丽早就做出过绝不容许违犯的规定,不许拒绝任何人的请求,特别是穷苦人,所以仆人便先来向我禀报,看是否该把此人打发走。我叫仆人让他进来。此人几乎衣衫褴褛,一脸穷苦相,说话可怜巴巴的,不过,我却也没发现他的外貌和话语有什么让我对他起疑的地方。他坚持只愿与朱丽单独谈。我便对他说道,如果只是为了某种接济以维持生活的话,就不必打扰一个生命垂危的女人了,我就可以替她解决这件事的。“不,”他说道,“我绝不是来讨钱的,尽管我极需要钱:我是来讨一个属于我的财产,一个比世上任何东西都更加珍贵的、因我一时糊涂而痛失的财宝,只有尊夫人才能使我失而复得,因为这个财宝是她赐予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