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第25/35页)

“至于对待死亡的心理准备,神甫大人,我已经做了这种准备了,做得不好,这倒不假,但我已经尽力了,而且超过了我目前的状况所允许的程度。我早就尽力地去做这项重要的工作,免得拖久了会力不从心。我身体好时,一直在祈祷,现在我就听天由命了。耐心就是病人的祈祷。老老实实地做人就是对死的心理准备。当我平时与您交谈时,当我独自沉思反省时,当我努力地完成上帝交付给我的任务时,我就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好面对上帝,我就在以他赋予我的全部力量崇敬他。可现在,我的力量已丧失殆尽,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混乱不堪的心灵还能与他沟通吗?我这个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生命,还配奉献给他吗?不,神甫大人,他让我把自己残存的生命留给我平时喜爱的而他现在又要我与之分开的那些人;我要同他们告别,然后再到上帝那儿去;我现在应该关心的是他们,因为很快我就会只关心上帝了。我在尘世间的最后的快乐也是我最后应尽的义务:在离开躯壳之前,尽到人类赋予我的使命,难道不还是在侍奉他,在完成他的意旨吗?我并没有惊慌失措,又何必去想什么镇静呢?我问心无愧,即使有时会良心不安,那也是在平时身体好的时候,而不是在现在。我信奉上帝,这就扫除了我的良心不安,我的良心在告诉我,不管我犯有多大错误,上帝仍对我宽大为怀,因此,我越是靠近他,我心里就越是踏实。我绝对不会因为害怕受到惩罚,而在做了错事之后,跑到上帝面前敷衍塞责地做一番虚假的、滞后的忏悔,这种忏悔毫不真诚,是个圈套,旨在蒙骗上帝。我生命的最后时日,满足痛苦与烦愁,病魔缠身,疼痛难耐,不知哪一天死去,而我只有等到我已无法再利用我的这个残存的生命之时,才会把它交给上帝,我要把我的全部生命奉献给上帝,尽管我的一生充满了罪孽和错误,但它却并没有不信教者的悔恨与恶人的罪行。

“上帝将会让我的灵魂遭受什么样的折磨呢?据说,被上帝弃绝的人会仇恨上帝;那么,上帝难道非要让我不爱他吗?我并不害怕被打入被上帝弃绝者之列。啊,伟大的主啊!你是永恒的存在,智慧的化身,生命与幸福的源泉,人类的创世主、主宰、父亲、万物之王,万能而慈祥,我一刻也没有怀疑过你,我在你的关爱之下,热爱着生活!我知道,我即将到你的圣驾前接受审判,我为此而感到高兴。再过不多几日,我的灵魂将飞离躯壳,开始更加虔诚地向你奉献我永恒的敬意,为我的永生带来幸福。在这个时刻到来之前,我将变成什么样子!我倒并不以为然。我的躯体还有生命,但我的精神活动业已结束。我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我的过去已经受到上帝的审判。我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受痛苦,等待死亡,这是自然规律,无法抗拒,但是,我要尽量使自己活着时无暇去考虑死亡,现在,死之将至,我毫不惧怕地迎接它的到来。但凡在慈父的怀抱之中安然入睡的人,就不想再醒来了。”

这番话,她开始说的时候,声音低沉平稳,然后不断地提高嗓门儿,提高声调,给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在场者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她说话时,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超自然的光芒。她的双颊又现出了红晕,周身散发出光亮,如果说世上有什么东西可称之为天上之物的话,那她说话时的面部表情就是天堂的光辉的映照。

就连神甫自己听了她的这番话之后,也是惊喜异常,伸开双臂,仰望天上,大声呼喊道:“伟大的主啊,这才是真正崇敬你的方式啊,愿你保佑她吧,像她这么向你作出奉献的人并不很多。”

“夫人,”神甫走近病榻说,“我原以为我是来开导您的,可实际上是您在开导我。我再没有什么好教导您的了。您是真心实意地在尊奉上帝,因此,您博得了上帝的垂爱。怀着这种宝贵的心安理得、问心无愧的心情,您将永不会出错的。如您一样生命垂危的基督徒我见过许多,但如您这般泰然自若的,我却只见到您一个。这种坦然平静地面对死亡,与那些不配受到上帝的宽恕的罪人悔恨交加的无谓祈祷,真是天壤之别啊!夫人,您的死与您的生一样地让人起敬:您为着善行义举而活,您将为尽母爱而牺牲。无论是上帝让您回到我们中间做我们的楷模,还是把您召回到他的身边以奖赏您的美德,我们都想像您一样地活着,并像您一样地死去!我们将深信会在来生获得幸福。”

神甫想告辞了,但被她留住。“您是我的朋友中的一个,”她对他说道,“是我最高兴见到的人中的一个,正是为了他们,我觉得自己最后的时刻才如此的珍贵。我们即将长久地分离了,所以我不想我们这么快就分手。”神甫非常高兴地留下来,而我则就借此机会走出了朱丽的房间。

当我回来时,我发现他俩仍旧在继续刚才的话题,但说话的语气却有所不同,仿佛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神甫谈及人们对于基督教的错误理解,把它视做垂危之人的宗教,把神甫看做是不祥的人。他说道:“人们把我们视为死神的使者,因为大家普遍认为只需作一刻钟的忏悔,就可以把五十年的罪恶一笔勾销,所以大家只是在这十五分钟的忏悔时刻,才想看见我们。我们必须身着黑服,必须道貌岸然,大家竞相把我们描绘得越可怕越好。在其他的宗教里,情况更糟。天主教徒临终之前,周围摆满了令他毛骨悚然的东西,还没死,就得亲眼目睹人们为他所举办的葬礼。在人们为他所举办的驱魔除妖的法事中,他所看见的反倒是满屋子的妖魔鬼怪;法事尚未结束,他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活不成了;教会就这么地在折磨他,恐吓他,以榨取他更多的钱财。”只见朱丽插言道:“让我们感谢上苍没有让我们信仰这种宗教吧,它是谋财害命的宗教,它把天堂卖给富人,让他们把人间的贫富不均带到另一个世界去。我毫不怀疑,所有这些邪念恶想一定会引起人们向它们宣扬的宗教的疑虑与厌恶的。”然后,她又看着我说道:“我希望将要教育我们孩子的那个人采取完全相反的理念,不要总是把宗教与死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把宗教弄得像是既可怖又悲伤的东西。如果此人能教会孩子们好好地生活,他们就会很好地对待死亡的问题的。”

随后的谈话,没有我写给您的那么连贯一气,句句相接,中间多有停顿中断。我从中终于领悟到朱丽的行为准则,以及她让我颇为吃惊的种种行为举止的原因。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病体康复无望,尽量地在避免那些使人联想到举办丧事的无益的做法,免得使周围气氛悲悲切切,这或许是为了使我们减少悲痛,或者是不想让自己看到可悲情景,徒生悲伤。她说道:“死已经是很伤心悲痛的了,为什么还要让它变得可憎可恶呢?别人想方设法地要苟延残喘,我则要把生命享受到最后的一刻:问题就在于知道如何拿定主意,其他一切则顺其自然。当我最后的愿望是要把自己所有亲爱的人聚集在我的房间里时,我又怎能把我的房间变成一间病房,令人厌恶,让人厌烦?如果我让我的房间里气氛悲凉,空气浑浊的话,我就得把我的孩子们赶出房间,否则会使他们的健康受到损害。如果我的穿着打扮让人望而生畏,那么谁都认不出我来了;我就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了;你们大家虽然都能记得我是你们最亲爱的人,但却无法忍受我的那副模样;尽管我还活着,但我仿佛是个死人一样令大家害怕,甚至让我的朋友们恐惧。因此,我不能这么做,我找到了办法扩大自己生命的影响,而不是要延长自己的生命。我还活着,我还在爱,我也在被大家爱着,我将活到生命最后的一息。死亡的那一刻并没有什么可怕;自然的痛苦算不了什么;我去除了一般人所说的种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