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第23/35页)

然后,她跟我说了许多事,将来有一天我将告诉您;她在说的时候,把她的遗言深印到了我的心中。如果说我此前并不了解她的心的话,那么,她最后的那番话足以使我了解它了。

她问我家里其他人是不是都知道她的情况了。我告诉她说,大家都很担心,但确切的情况并不知晓,杜波松医生只把情况跟我一人讲了。她要求我在当天余下的时间里,此消息要严格保密。接着,她补充说:“克莱尔只有我亲口告诉她,她才能承受这个打击,如果其他人告诉了她,定会要了她的命的。我决定今天夜晚去做这件虽悲伤但却必须做的事情。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想要确切知道医生是怎么说的,以免只凭自己的感觉,错使可怜的克莱尔无辜遭受一次严重的打击。今晚之前,想法子别让她产生任何怀疑,否则您将失去一位朋友,孩子们又会失去一位母亲。”

她同我谈到了她父亲。我向她承认我派专人给他捎了信去,但我没敢告诉她,派去的这个人没有按照我的吩咐把信交给她父亲就完了,反而把这次意外事件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而且说得很严重,以致我的老友以为自己的女儿已溺水身亡,吓得摔倒在楼梯上,伤得不轻,在布洛奈卧床不起。朱丽非常想见父亲一面,但我深信这个希望已成泡影,这个痛苦可不算小,我只得强压下去。

头天夜里的高烧加剧,已弄得她虚弱至极。今天又经受这么长时间的谈话,使她更加的精疲力竭,因此,她想白天休息休息;到第三天我才知道,她那天白天一点觉都没睡。

在此期间,家里笼罩着悲伤凄切的气氛。一个个全都愁眉苦脸,默然无语,都希望别人来使自己摆脱这种痛苦的处境,但谁都不敢多问,生怕听到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大家心里都在想:“如果有什么好消息,别人会急切地告诉自己的,如果是坏消息的话,还是晚点知道的好。”他们一个个全都害怕得不得了,所以还是不告诉他们的好。在这种愁苦无奈的等待中,只有德·奥尔伯夫人一个人在忙碌着,在不停地说着。她偶尔离开朱丽的房间时,并未回房歇息,而是满屋子乱转,逢人便拦住询问,看看医生说什么了没有,看看大家在说些什么。头一天夜晚,她就守在病人身边,她全都看到了,不可能不了解情况,但是,她总想自己欺骗自己,想否定自己所看到的情况。被问到的人回答她的都是好听的,这就使她又不停地见人就问,而大家见她那副焦急不安、惊恐万状的样子,即使知道实情,也不敢去对她说了。

但到了朱丽病榻前,她却在竭力地控制自己,看见可怜的病人,她心疼难受,但又不敢表露出来。她特别害怕朱丽看见她惊恐不安,但却又无法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慌乱。即使是在故作镇静的时候,你也可以隐约看到她的不安神情。而朱丽呢,她也同样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危险已经过去,只不过是需要点时间恢复似的。看到她俩都在努力地宽慰对方,我真是心如刀绞,因为我心里非常清楚,她俩谁心里头都没抱有让对方高兴起来的希望。

德·奥尔伯夫人都熬了两夜了;她都三天没有脱衣服上床睡觉了。朱丽老叫她去休息一会儿,她根本就不听。朱丽便说:“那好吧!让人给她在我房里支一张小床,要不然的话,”朱丽像是思索了之后补充说道,“就让她同我睡一张床吧。你觉得怎么样,表姐?我的病是不会传染的,你也不会嫌弃我,你就跟我一起睡吧。”克莱尔竟然同意了。至于我么,她们把我赶走了,不过,说实在的,我也真的需要休息休息。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来了。我心里一直不踏实,老怕夜里会有事,所以一听见朱丽那边有响动,便立即跑进她的房里去。根据头一天德·奥尔伯夫人的样子,我原猜想我一定会见到她一副沮丧的神情,而且心情烦躁。可当我走进房间时,我看到她坐在一把扶手椅里,面色苍白,疲惫不堪,甚至可以说面若死灰,眼圈发黑,眼睛发直,但眼里仍带着温情,平静,她说话不多,只是一声不吭地做着让她做的事情。至于朱丽,她好像比头一天有气力了点,说话也有力了些,动作也灵活了些,仿佛把她表姐的精气神取了去似的。我从她的脸色一看就知道,这种好转只是表面现象,是发烧所致,但是,我却也发现她的目光中闪现着某种我说不出的神秘的快乐神情,这也可能是导致她脸色很好的原因所在。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也搞不清楚。医生的诊断也说她与头一天情况一样,病人也同他的看法相同,我觉得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她们非要让我出去一会儿,等我回来时,我发现房间已经细心地收拾过了,整洁而雅致;壁炉上放着几盆花,窗帘微微地拉开,并且系着,空气也换过了,屋里一股清香味,根本感觉不出是一个病人的房间。她像平时一样,仔细地梳洗了一番,穿着打扮虽然很不经意,但却显得高雅而大方,她那副模样倒像是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夫人,正在等待着客人们的到来,而不像等待死神来临的村妇。她见我一脸惊愕,便微微一笑。她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些什么,正要回答我时,孩子们被领进来了。于是,她便只顾照顾他们了;您可以想象得出,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所以她对孩子们的爱抚既极其温柔又尽量在克制。我甚至发现她一再地使劲亲吻她那个以她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救活了的儿子,仿佛她因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而更应该宝贝他似的。

可怜的孩子们对母亲的亲吻、叹息、激动的原因浑然不知。他们爱自己的母亲,但那是他们这么大的孩子的那份爱:他们对母亲的病情,对她的亲吻抚爱,对她因再也见不着他们的那份遗憾,毫无所知;他们见我们神情很忧伤,他们便哭了起来,再多的,他们就根本不知道了。尽管我们教过孩子“死”这个词儿,但他们并不懂死为何物;他们既不为自己也不为他人而对死感到害怕;他们怕疼而不怕死。当他们看到母亲因疼痛而呻吟时,他们会尖声哭叫;如果有人告诉他们说,他们将失去母亲,你会发现他们会傻愣愣地发呆。只有昂丽埃特不一样,她毕竟年龄稍大一些,又是女孩,感情与智力发育得早一些,当她看见好妈妈平日里总是比孩子们起得早,现在却仍旧躺在床上,不免感到不安而惊讶。我记得朱丽在这方面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她对韦斯帕西安能行动时偏要卧床不起,而什么都不能做了反而要起床的愚蠢的虚荣心颇为不屑[30]。她说:“我不知道一位皇帝死的时候是不是应该站着,但我却知道一家之主母是只有到死的时候才应该躺在床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