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宿舍(第5/10页)
沏完茶后,先生咳嗽了一声,把脚放了下来。
“来,请喝茶吧。”
他好似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们点了一下头,说了声“谢谢”,就喝了起来。表弟像祈祷似的,双手捧着茶碗慢慢地将茶喝干了。
看了给表弟安排的房间后,我们就告辞了。先生把我们送到大门口。
“好的,过几天再见。”
先生说。
“我很喜欢这个宿舍。”
表弟这样说道。先生鞠躬时,假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那犹如伤心低语般的声音,紧紧地包裹住我和表弟。
表弟搬到宿舍里去住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说是搬,其实就是把我们买的东西装进纸箱,用快递送去罢了。一想到表弟走后,自己将重新回到那种像蚕一样的生活,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我磨磨蹭蹭地帮他收拾东西,尽量拖延时间。
“大学的课和高中完全不一样吧,不知道我能不能跟得上。我还担心第二外语的德语。表姐,你辅导辅导我吧。”
“对不起,我学的是俄语。”
“是吗?太遗憾了。”
正在收拾行李的表弟显得很快活,尽管嘴里说什么“担心”“遗憾”之类的。等待他的,是自由的新生活。
“有什么困难马上告诉我啊,比如钱不够啦,得了病啦,还有迷了路的话。”
“迷路?”
“打个比方嘛。你可以常来我家吃晚饭,给你做好吃的。还有,要是谈女朋友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参谋参谋,这方面我特别有经验。”
表弟很高兴,微笑着一一点头答应。
就这样,表弟将要一个人去学生宿舍住了。不知为什么,这小小的分别竟然让我觉得心情很沉重。表弟身穿毛衣,右手提着手提包,在明媚的阳光中走远,逐渐变成一个光点。看到他的背影消失,我心里很难受,也很担心,只能一眼不眨地盯着远处。那个光点像雪花似的融化了。
表弟一走,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原状。每天早上赖床不起,吃饭凑合,埋头做拼布手工。我从缝纫盒里拿出还没做完的拼布,用熨斗把它们一一熨平,然后把一块块布缝缀起来。不管是方格的,还是涡纹图案的,我只管把紫色和黄色的布头拼接起来。由于太专注于缝缀本身,竟然常常忘了自己缝的是什么。这时候就得打开样纸查看:“哟,原来是床罩啊。”“嘿,这不是壁饰吗?”松一口气,继续缝缀起来。
每次看到自己拿着针的手指时,我就会想起先生那好看的右脚,想起先生那不知失落在何处的梦幻般的手指、花坛里的郁金香、天花板上的污痕和表弟的眼镜框。先生、学生宿舍和表弟,这三者连成了一体。
开学典礼后不久,我去学生宿舍看望表弟。那天天气很好,樱花花瓣像小蝴蝶一样飘落到地上。
可是,表弟还没从学校回来。我只好在先生的房间里等他。我和先生坐在檐廊上,一起吃我给表弟带去的草莓蛋糕。
尽管新学期已经开始,宿舍里依然很安静。偶尔听到里面似乎有人走动,马上又被风声遮盖了。我住在这儿的时候,宿舍里经常能够听到收录机里流淌的音乐声,笑声,或是摩托车的马达声。可是现在,那些充满生气的声音已经被打扫得无影无踪了。
今天花坛里开放的郁金香是橘黄色的,上次来的时候是胭脂红的。一只蜜蜂在杯形花瓣里出没。
“他还好吗?”
我看着摆在檐廊上的草莓蛋糕问道。
“嗯,很好。每天他都把教科书夹在自行车后座上,意气风发地去学校。”
先生回答道,然后用脚趾夹着叉子叉了一小块正好一口吃下的草莓蛋糕。
吃甜食用的叉子与先生的右脚很协调。脚腕的曲线、脚趾灵巧的动作、趾甲的光泽和叉子的银色巧妙地融为了一体。
“听说他进了手球部,是一个很有前途的运动员。”
“哪里,他打得没有那么好。高中时,他在县里只排在第二名、第三名的水平。”
“不,他的身材很适合搞体育,像他身材那么好的人不多见。我的眼光错不了。”
说着,先生用右脚把颤颤悠悠的蛋糕送进嘴里,慢慢运动着下颌珍惜地咽了下去。
“第一次见到一个人时,我不会去注意那个人的穿着和人品,感兴趣的只是他的身体,作为器官的身体。”
他说着叉起了第二块蛋糕。
“上臂的肱二头肌左右不对称,无名指第二个关节有扎伤的疤痕,脚脖子已经变形……这些特征我一眼就能注意到。这是技术。我回忆人的时候,首先想起的是由他的手、脚、脖子、肩膀、胸部、腰、肌肉和骨架构成的身体,没有脸。尤其是年轻人的身体,就更了解了。因为我干的就是这种工作。但我没想以此做些什么,就跟看医学辞典似的。很奇怪吧?”
我既不能点头又不能摇头,只得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银色叉子。他咽下了第二块蛋糕。
“由于我没有双手和左腿,无法理解两只胳膊和两条腿是如何配合的。所以,对别人的身体产生了兴趣。”
我看到先生伸在檐廊下的假肢微微露出来一点。那是一根颜色灰暗的金属,被静静地包裹在和服里面,前端套着布袜。看样子,先生很喜欢吃草莓蛋糕,连粘在叉子和嘴唇上的奶油都一口一口地舔干净了。我的脑子里交替闪过藏于暗处的旧假肢和松软得入口即化的草莓蛋糕。
“所以,我确定他的身体是非常棒的。抓住白皮球的有力的手,跳起击球时弓着的脊柱,阻挡对方的长胳臂,长传时强韧的肩胛骨,飞溅在体育馆地面上的汗珠……”
关于表弟的身体,先生好像有描述不完的词语。我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听着从他残留着甜味的嘴里,不断迸出来诸如“脊柱”“肩胛骨”之类的词语。我从未思考过表弟的肩胛骨。在这栋冷清的学生宿舍的房间里,莫非先生一边使用着下颌、锁骨和右脚,一边想着青年学生器官齐全的身体吗?这肯定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阳光照在院子里的绿树上,熠熠闪光。微风吹拂着。刚才在郁金香中飞来飞去的蜜蜂穿过我们中间,飞进了房间,落在天花板上那块痕迹的正中间。痕迹好像比上次见到时又大了一圈,它如同几种绘画颜料混在一起,在天花板上染出了一个暗淡的圆。蜜蜂透明的小翅膀在那圆圆的痕迹上飞快地扇动着。
最后,先生一口吞下了蛋糕顶上的那颗草莓。
表弟好像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我注意听着自行车的声音,却只能听到蜜蜂翅膀扇动的声音。
“咳,咳,咳。”
先生咳嗽的声音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