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宿舍(第7/10页)
我低着头这样回答。
“是吗?请不要在意。”
他说道。
好半天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伫立在房间中央。好像只要我们在这儿站着,他就会现身似的。
“他是滑雪前一天失踪的,也就是十三日。”
先生先开了口。
“他一直期盼着这次滑雪旅行。估计是刚开始学滑雪,兴趣正浓的时候。我对他说我也喜欢滑雪,于是他很有兴趣地询问我左脚穿的什么样的鞋,怎么拿雪杖,等等。在这一点上,他是非常天真纯洁的。”
我用食指抚摩着日历上十三日的地方,感觉很粗糙,还有点凉。书柜旁边立着一个装在布套里的滑雪板。从手提包的口袋里可以窥见一张夜行巴士的车票。
“他的特征在左手手指上。”
先生仿佛为了挽留残存在房间里他的身影似的,目光深沉地说道。
“你是说,左手手指吗?”
“对,他是个左撇子,做什么事都用左手。梳头发,困的时候揉眼睛,拨电话号码,都是左手。他经常在这个房间,请我喝香甜的咖啡。他冲的咖啡特别好喝。我们就是并肩坐在这张桌子前。”
他说着在桌子前的转椅上坐下,假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看他坐在这儿解过数学题。不是那种特别专业的难题,就是日常生活中很有意思的问题,比如小小的眼睛为什么能看到那么大的富士山,怎样才能用一个小手指敲响庙里的吊钟。之前,我都不知道这些问题还能用数学来解答。”
我用手拍着先生的背,附和了一声。
“‘先这样想,问题就简单了。’这是他的口头禅。不管我提的问题多么简单,多么可笑,他绝对不会烦,反而会乐呵呵地给我解答。他左手握着削得尖尖的H铅笔,一边说着‘这里既然是这样,就要用这样的公式’,一边写出一串数字和各种符号,字迹饱满而工整,特别清楚。最后总是奇迹般地突然得出一个简洁的答案来。他在答案下面画两条线,用温和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在说‘怎么样,很有意思吧’。”
先生深深地换了一口气,待呼吸平稳后又继续说起来。
“他用左手拿着铅笔,不像在写数字,而像在织东西。我觉得,从他那美丽的左手写出来的‘∞’、‘∴’等数学符号就像是精致的工艺品,连那些早已司空见惯的数字也特别可贵了。虽说我要一边喝咖啡,一边听他的讲解,还要欣赏他左手的动作,简直忙得顾不过来,心里却很幸福。他的手不像一般男人的那么粗犷,手指细长而柔软,肤色白皙但不透明。就像是经过多次品种改良后,在温室里精心培育出来的植物一样。手指的每个部分都有表情。无名指的指甲在微笑,大拇指的关节垂着眼睛……你听懂了吧?”
由于先生的语调过于亢奋,我只能回答说“听懂了”。
我又环视了一遍他留下的那些东西,看着他那只纤细的植物一般的手拿过或摸过、握过的铅笔刀、夹子和圆规等东西。桌子上的笔记本是用得最多、令人感觉最好的一件东西。我在心里想,他的手再也不能抚平床单的皱褶,再也不能把毛衣放进抽屉,再也不能解开数学题了。
先生又咳嗽起来。他趴在桌子上,仿佛在哭泣似的、伤心地咳着。咳嗽声久久地回响在这个房间里。
第二天,我去了图书馆,想查找有关他失踪的报道。图书馆很小,位于公园的角落,小孩子们常来这里借小人书和连环画。
我借阅了二月十四日以后的所有报纸,仔细查阅地方版的短消息。报纸堆得像一座小山。
报纸上刊登着五花八门的事件:有家庭主妇在油漆浴室时中毒身亡的,有小学生被关进大件垃圾场的冰箱里,六十七岁的婚姻骗子被捕,吃了毒笑菇的老太太被送进医院……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世界在复杂地运行着。不过不管多么残忍的案件,我只觉得在看轻松的童话。因为现在最重要的,是他的左手。
报纸小山不见降低,我一直没有发现他的左手。我的手被油墨弄黑了,眼睛也疼起来。中毒、窒息和诈骗虽然时有发生,却与他的左手毫无交集。窗户射进的光线有些刺眼,太阳已经偏西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我的脑子陷入混乱的时候,有个人拿着一串钥匙站在我面前。
“已经到闭馆时间了。”
他不好意思地对我说道。
“对不起。”
我赶紧把报纸整整齐齐地摞好放了回去。外面已是一片漆黑。
回到家一看,丈夫来了一封信。黄色的漂亮信封上贴着一张印有白人女性的邮票,邮戳上是几个外文字母。信是从外国寄来的,静静地横躺在邮箱里。
这封信很长。丈夫在里面非常详细地描述了他赴任的瑞典的海边小镇,以及我们将要入住的大房子,还有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在星期六早市能买到新鲜的蔬菜,站前面包店的面包特别好吃,从卧室看到的大海总是波涛汹涌,院子里常有松鼠光顾,等等。在最后一页上,写着几条我出发前必须要做的事:
• 更换护照
• 联系搬家公司做报价
• 通知邮局搬迁后的新地址
• 去部长家告别
• 每天慢跑(要多锻炼身体,这边的天气寒冷潮湿)
这封信我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多遍。常常读到一半又返回去,一行字能看上十来遍,看完之后,再从头看起。即便这样,还是无法完全理解信上的内容。“早市”“松鼠”“护照”“搬家”等等词语就好像是一些难以理解的哲学用语。对我来说,现在那个失踪学生的笔记本上的数学公式要真实得多。笔记本上面映出了咖啡的热气,他的左手,还有先生凝视的目光。
黄色信封里包裹着的瑞典,和在学生宿舍的房间里咳嗽着的可怜先生,这两个毫不相干的元素,不知为什么同时出现在我脑子里。我只好把航空信塞进了抽屉的最里面。
过了十天左右,我去看望先生。这次带去的是奶油布丁。表弟因为手球集训,去了不知是哪里的高原地区。
外面久违地下起了雨。先生躺在床上,看到我在枕头旁的椅子上坐下,就十分小心地支起了上半身。我把布丁盒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躺在床上的先生显得更加瘦弱。缺少了两臂和左腿的地方形成空洞,平时不会注意到,此刻却特别醒目。我的目光锁定住那个空洞,久久地盯着看。长时间凝视着不存在的东西,只觉得眼睛都发疼了。
“您感觉怎么样?”
“还好吧。”
我们俩微笑着对望。先生的笑容很虚弱,转眼即逝。
“去医院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