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配餐室和雨中的游泳池(第2/6页)

但是,总觉得他们和我以前见到的宗教布道员不太一样,也不像是任何行业的推销员,让人感觉非常独特。

首先,他们是空手而来,没有拿宣传小册子、教典或磁带,甚至都没拿雨伞。手拉手,另外一只手直直地垂着。穿得朴实无华,看上去很谨慎。

再次,两人都没有微笑,丝毫没有一般宗教布道员那种特有的充满自信的纠缠人的笑容。当然,看上去也并非不高兴或者态度冷淡,只是没有微笑而已。

不过男人的眼睛里似乎透着忧伤。当你注视着他的眼睛时,会觉得他的视线将要融化,只留下飘忽的残影——尽管飘忽,却深深地浸入人心,令人不容忽视。

我极力想要回答他的问题,在心里反复思量着“难处”这个词。但它就像听不惯的哲学用语一样,让人不得要领。两个人就这么淋着雨,看着我和赳赳。

“很难回答的问题啊。”

我终于说道。

“嗯,的确是。”

男人说。

“首先,我不知道‘难处’的定义是什么。要说冬天的雨,被雨淋湿的靴子,趴在门廊里的狗,说是难处的话也算是难处……”

“不错,您说的有道理。任何事情,一旦要下定义,它就会藏起本来的面目。”

男人点了好几下头后,便不说话了。雨声淅沥。这真是让人不知所措的尴尬的沉默!其实也可以说一句“我现在很忙”,请他们离开的。实际上,我确实正在刷油漆呢。但是,我没有那么做,也许是因为他们看着有些异样吧。

“我必须回答你的问题吗?因为我觉得我和这个问题,和你之间都没有任何关联。你站在那里,问题飘在空中,我在这里,仅此而已。我想三者的关系不可能再发生什么变化了。就像不管狗愿意不愿意,该下雨还是会下雨一样。”

我低着头,摸着雨衣上的油漆。

“就像不管狗愿意不愿意,该下雨还是会下雨一样。”

男人低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赳赳仰起头,打了一个哈欠。

“您的回答可以说是很有见地的。看来我没有必要再打搅您了,真对不起。那么,我就告辞了。”

男人恭敬地鞠了一个躬,稍后,小孩也低下了头。两人消失在了雨中,没有丝毫强求,一点都不执着,走得很干脆。他们为什么登门造访?现在要去哪里?我想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但马上就放弃了。油漆才刷了一半呢。我穿上雨衣,关上了大门。他们刚才站过的地方留下了两摊水。

往厨房墙上安装调味品架,给走廊打蜡,在院子的一角做花坛……不知不觉,几天就过去了。我屋里屋外地闷头忙活着。要干的活很多,最要紧的结婚仪式又迫在眉睫,独自一人也丝毫不觉得寂寞。即便如此,我也常想换换心情,于是就带着赳赳一起出去散步。

我们在街上到处转悠,一边找寻今后生活中需要的银行、美容院和药房。街道虽然算不上很热闹,店铺却还齐全,能够满足最起码的生活所需。时不时地,能和一些老人擦肩而过,他们与我们一样正悠闲地散步。

穿过弯弯曲曲的街巷,上了一个坡,看见一条土堤。那是一个没有风的明媚的下午。土堤对面,细长的海面和湛蓝的天空混为一色,上面漂浮着几艘货船。赳赳跑了起来,锁链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所有的景物都被一股暖意静静包裹着。

沿着土堤向前走,海面越来越开阔,海燕就在眼前飞来飞去,近得仿佛伸手就可以抓到。一辆红色的邮政车缓缓驶过。土堤下面有一所小学校,是个很普通的小学,有着钢筋水泥的三层校舍和体育馆、木屐柜、兔笼子。赳赳突然斜穿过绿草茂密的土堤,它的目标是学校的后门。我也只好跟在后面走过去。结果,就看到他们也站在后门那儿。

除了没穿雨衣外,他们两人的打扮跟上次没什么两样,也没带任何东西,只是拉着手一动不动地站着。我以为他已经忘记我了,可是他很快郑重地低下了头,说:“前些天打扰您了。”

“不会。”

我也慌忙低了一下头。

赳赳兴奋地围着我们转悠起来,狗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男孩儿的眼睛一直追逐着赳赳。

“您正在工作吗?”

我一边犹豫着用“工作”这个词是不是合适,一边说。

“不是的,也不是在工作,只是在这儿休息一下。”

男人回答道。

下雨那天因为穿着雨衣,我没看清他们的装扮。今天再见,发现他们穿着十分讲究的高档服装。男人是一身墨绿色的休闲西服,孩子穿着一件羊毛衫,下面还配了一尘不染的纯白高筒袜。在这午后灰蒙蒙的街上,算是惹人注目的打扮了。

“这狗好可爱啊!”

“谢谢。”

“叫什么名字?”

“叫赳赳。你的儿子也很可爱啊。”

“谢谢!”

“几岁了?”

“三岁两个月。”

说完这些后,就没有其他话题了。沉默像风一样潜入。我们之间只剩下“有什么难处吗”这句话了。我想在他再次说出这句话之前离开此地,却怎么也做不到。因为他眼中虚无茫然的阴影触动了我内心的某个角落。

小学的后门,可以说是杂七杂八各种声音的聚集之处。从音乐室传来的竖笛和风琴的合奏声、操场上传来的跑步声和哨子声、海上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汽笛声,什么声音都能听到。我把视线挪到他们的脚下,倾听着每一种声音。赳赳在门柱旁边找到了一个中意的地方,蜷缩在那里。

“我能摸摸你的狗吗?”

男孩忽然开口问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话,声音清脆悦耳。

“当然可以了。你摸这儿,它特别喜欢。”

沉默终于打破了,我松了一口气,抚摩着狗的脖子告诉他。赳赳闭着眼睛,用它的粉红色舌头舔我的脸。男孩松开父亲的手,提心吊胆地从赳赳的屁股后面伸过小手来。胖乎乎的小手指有一半嵌入了赳赳的斑毛中。

“你来这个小学有什么事吗?”

我转向男人问道。

“没什么事,从这里看配餐室呢。”

他缓慢地说出“配餐室”几个字,就像在说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似的,朝后门对面的大窗户望去。

“你是说配餐室吗?”

“是的。”

他点了点头。

窗户里面确实是个配餐室。看样子午休刚刚结束,里面的人正在清洗餐具。好多个像鸟笼一样的巨大容器在传送带上流动着,里面装满了盘子、碗和勺子。它的速度和游乐园的旋转木马一样缓慢。传送带上有多处像游泳馆里的消毒浴室一样的平台,每到这些地方,“鸟笼”就要停留几秒钟。其间,从四个方向的喷头里喷出液体,使“鸟笼”变得朦朦胧胧看不清了。喷水停止后,挂着晶莹水珠的“鸟笼”又开始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