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配餐室和雨中的游泳池(第4/6页)
在听他讲解炸虾制作过程后大约十天的一个傍晚,我终于再次遇见了他们。
夕阳把大海染成了暗黄色,波浪、船只和灯塔等也都被这色调吞没了。太阳的温暖不停地被海风吹走。土堤上的青草沙沙作响。
他们两人并排坐在配餐室窗下扔着的包装箱上。小男孩戴着有绒球的暖和的帽子,晃动着两腿。男人托着腮,望着远方。
最初发现他们的是赳赳。它摇着尾巴,连跑带跳地从土堤上飞奔了下去。
“赳赳来了!”
小男孩发出穿透天空的嘹亮叫声,从包装箱上跳了下来。帽子上的绒球晃个不停。
“你好。”
我因为被赳赳牵着跑下来,气都喘不上来了。
“你好啊。”
男人浮现出他特有的微笑。
他们刚才坐着的是胡萝卜的包装箱,箱盖上印有红艳艳的胡萝卜。周围还堆放着装冷冻鱿鱼、布丁、玉米、英国辣酱油等各种东西的包装箱。
学生们都已经放学了,听不到乐器声和跑步声。校舍的影子长长地伸展着。狭长的校园里如一潭死水般的安静。三只兔子蜷缩在兔笼子的一角。
配餐室里也看不到一个人,总是雾气腾腾的玻璃变得透明,我能清晰地看见不锈钢配餐台上的反光、挂在墙上的白大褂领子的式样、传送带的开关颜色……
“今天的工作好像已经结束了。”
我从窗户移开视线,坐在男人的旁边。
“是啊,刚刚结束。”
他回答道。
赳赳拖着链子在最后一块有光亮的地上跳来跳去,小男孩围着转,想要抓住它的尾巴。远处,太阳即将沉入海底,海燕不间断地从停泊在港口的游艇桅杆之间飞过。
“对不起,这孩子老是跟赳赳闹着玩。”
“没关系的,你看赳赳也挺高兴的。”
“养多久了?”
“十年。算起来它已经跟着我过了半辈子了。所以,在我回忆起某件事情时,赳赳肯定存在于某个角落。就像照片下边的日期一样。只要回想那时赳赳的个头或项圈的样子,自然就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
“是啊。”
他用那线条明快的棕色皮靴,踢开脚边的小石头。
我们谈了一会儿关于狗的话题。我说起在某个深山温泉发现了一个狗动物园,还说到以前住在隔壁的马耳他狗居然出现了假孕症状。他问了很多问题,很感兴趣地频频点头,还不时地微笑。
“一看到傍晚的配餐室,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雨中的游泳池。”
狗的话题告一段落后是片刻的沉默。然后,他说出了这句话。我完全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它听起来既像是一行费解的现代诗,又像是我熟悉的一节童谣。
“是……雨中的……游泳池吗?”
我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问道。
“对,雨中的游泳池。你进过雨中的游泳池吗?”
“想不起来了……好像进过,又好像没进过。”
“我一想到雨中的游泳池,就觉得受不了。”
云彩变成了玫瑰色,染红了天空,从海上袭来的夜幕笼罩着我们。他的侧脸近在咫尺。我打量他侧脸的轮廓,真切地感觉到了他的呼吸、心跳和体温。他轻轻地咳了一下,用食指摸了摸太阳穴,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我不会游泳,所以上小学时对游泳课特别发怵。可以说,为了成长而经受的考验,我在小学时代的游泳池里全都体味过了。首先是对水的恐惧。清澈的水一进入游泳池这个容器中,就产生巨大的压力,它压迫着我的身体,堵塞住我的胸口。很恐怖。其次是耻辱感。不会游泳的孩子都被戴上特制的红色泳帽,在一片白底黑条的泳帽中,孤零零地漂浮着红色的泳帽。因为不会游,我总觉得无所依靠,只能随波漂着。我拼命装出正在游泳的样子,希望他们不要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那种不顾一切的劲头,也是我从游泳中学到的经验之一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赳赳闹够了,趴在地上,下巴搁在前爪上。小男孩像靠着沙发似的搂着它的脖子。
“而且,一下雨,游泳池的风景就更让人受不了了。落在池边的雨水无论多长时间都不会干,留下脏兮兮的痕迹。整个游泳池,被雨滴打出一圈又一圈的水纹,犹如无数条渴求吃食的小鱼正蠕动在水面上一般。我慢慢地将身体沉入池水中,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我身边游过去。溅起的水花和雨滴混在一起,打在我柔弱的肩膀和脊背上。我那时身体很瘦弱,肋骨、锁骨不用说了,甚至连胯骨和腿骨都能隔着皮肉摸到,泳裤松松垮垮地贴在屁股上。即便是再热的天,一下雨还是很冷的。到了休息时间,我排在洗眼睛的队列后面瑟瑟发抖。浑身的骨节仿佛都在咔咔作响。好不容易熬到游泳课结束了,摘下游泳帽一看,头发总是被染成了淡红色。”
停顿了一下,他开始撕扯包装箱上残留的胶带,胶带发出刺耳的声音。
“这些事情听起来很没意思吧?”
“不觉得。”
我照直回答。
“不过你说了半天雨中的游泳池,它跟傍晚的配餐室还是没半点关系呀。你可得说话算话,把它们的关联说清楚哦。”
我俩对视着,呵呵笑了起来。兔笼子中,一只兔子正一边啃着卷心菜叶,一边瞧着我们。
“我没有因为不会游泳而受欺负,不是这方面。怎么说呢,是我自身的问题。每一个孩子,为了让自己能完全融入集体中,都会经过某些试练,只是碰巧我比别人多费了些气力罢了。我想肯定是这么回事。”
“这一点我觉得还能理解。”
说话时,我的眼睛并没有离开他的侧脸。夕阳柔和地包裹着他。
“还有就是,只要一看到傍晚的配餐室,我必定会想起那时在通过试练的过程中感受到的痛苦。当然,我这么说你还是不明白。”
他低下头又踢了一块小石头。
配餐室的窗户慢慢暗了下来。静止了的传送带悄无声息地躺着。喷头、堆在角落里的“鸟笼”、挂在橱柜上的锅底,都已经干得透透的。地上没有一粒饭渣——让人联想到制作餐饭时喧嚣景象的饭渣。
凝视着寂静得近乎冷清的配餐室,我在心中描绘出敲打更衣室洋铁皮屋顶的雨声,犹如濒死的鱼一样在池底游走的纤细的腿,用浴巾包裹着的染红了的头发,微微打着冷战的少年。这些画面走马灯似的,浮现在配餐室的窗户上。
“那个时期,我还遇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就是吃不下东西。”
他说。
“真的?为什么呢?”
“也许是内心深处的那种自卑感,那种怯懦的性格,又或是家庭的问题,总之是许多东西混合在一起的结果。但直接原因还是配餐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