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5/8页)

两人正说着这事,女佣过来询问晚餐怎么办。“我就不吃了。”野野宫说完,又对三四郎开口:“真抱歉,等一下只好请你独自用餐了。”于是连晚饭都顾不上,就出门去了。野野宫刚离开,三四郎立刻又听到他的大嗓门从黑漆漆的萩花丛中传来:“我书房里的那些书,你可以随便拿来看。只是没什么有趣的书,你随便翻翻吧。也有一些小说哟。”

语毕,野野宫就不见了。三四郎一直送到回廊边,并向主人连声道谢。这时,他看到院外那片大约十平方米大小的孟宗竹林,因为长得并不茂盛,每根竹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一会儿,三四郎就在那八畳的书房正中央吃着小膳桌上的晚餐。他抬眼望向膳桌,上头果然按照主人的吩咐放着一条烤红鱼。三四郎闻到久违的故乡香气,心里觉得很高兴,但是米饭却煮得不好吃。三四郎朝那伺候晚餐的女佣看了一眼,果然就像主人说的,长着一副胆小的相貌。

吃完了晚餐,女佣将膳桌收回厨房,书房里只剩三四郎一个人。独自静下来之后,他突然开始为野野宫的妹妹担心起来,一下觉得她可能快死了,一下又觉得野野宫好像去得太晚了,最后甚至还觉得野野宫的妹妹大概就是上次看到的那个女人。他反复回想着女人的容貌、眼神、服装,还有当时的情景,又想象女人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野野宫站在床边跟她交谈的模样,幻想到后来,更觉得只有女人的哥哥陪她还不够,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经代替她哥哥,正在床边亲切地照顾那女人。三四郎胡乱地编织着梦,突听一列电车从孟宗竹林下方呼啸而过。也不知是因为地板下面的木架还是土质的影响,日式房间也跟着微微摇晃起来。

三四郎不再幻想照顾病人,转而开始打量房间。这是一栋很古老的建筑,梁柱非常典雅,但是纸门却关不紧,天花板也是黑漆漆的,只有电灯闪耀着现代的光芒。像野野宫这种新时代的学者,如果因为新奇而住在这种老屋里,每天望着那堆封建时代的孟宗竹林度日,那倒是跟他的身份颇为相称。对老式建筑感到新鲜,当然是他个人的自由,但如果是不得已而自我放逐到这郊外来,那就太可怜了。三四郎曾经听说,像野野宫这样的学者,每月只能从大学领到五十五元的薪水,因此才不得不再到私立学校授课吧。再加上妹妹现在又在住院,肯定负担不起。说不定他搬到大久保来,也是因为经济因素……三四郎胡思乱想着。

这时正是黄昏时刻,但因地点偏僻,周围十分寂静,只听到阵阵虫鸣从院前传来。三四郎独坐书房,感受到初秋的寂寥。

忽然,有人在远处发出一声叹息:“唉!唉!没有多久了。”从声音的方向看来,好像是从屋后传来的,但由于距离较远,无法判断声音究竟从哪儿传来。而且短短的一句话,令人来不及分辨声音的方向。但这句话却清清楚楚地飘进三四郎的耳中,听来就像某人已看破一切,在心中毫无希望的状态下发出的真实独白。三四郎听着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电车的声响。只听见电车逐渐驶近,又从那孟宗竹林下轰然而过,比上一班电车的噪声还要加倍。三四郎茫然呆坐,直到微微颤抖的书房停止震动。他的脑中灵光乍现,把刚才的叹息声和现在的电车巨响联想成一种因果关系。三四郎不自觉地一跃而起,深感这种因果关系太恐怖了。

三四郎知道自己无法再继续静坐,疑惧造成的刺激使他从背脊到脚底都感到毛骨悚然。他起身走向厕所。放眼望向窗外时,看到满是星斗的夜空里挂着一轮明月,土堤下方的马路像死了似的寂静。尽管没听到什么,三四郎还是把鼻尖伸到竹质窗框外,朝着暗处细细打量。

半晌,几个提灯笼的男人沿着铁轨从车站方向朝着三四郎这边走来。从他们讲话的声音可以听出共有三四人。提着灯笼的人影从平交道走到土堤下就看不见了,等他们走到孟宗竹林下方时,就只剩下讲话的声音,但是话音却变得非常清楚。

“再往前一点。”几个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三四郎连忙绕到院前,随便套了一双木屐,便从孟宗竹林前方跳上大约两米宽的土堤,紧跟着那几只灯笼一路追去。走了十一二米的距离,又有一人从土堤上飞奔下来。

“被碾死了吧?”三四郎虽然想回答,嘴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一眨眼,男人的黑影从他面前一闪而过。这是住在野野宫家后面的房东吗?三四郎一面纳闷,一面跟在男人身后。大约又走了五十米,只见刚才那几只灯笼都停在原地,人影也都驻足静立,几个人举着灯,不发一语。三四郎也沉默着往灯下望去。地面躺着半具尸体。电车从这个人的右肩轧过乳房,整齐地将她从腰部上方一切为二,地上只留下半截斜线裁断的尸体。脸倒是毫无损伤。死者是个年轻女人。

三四郎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感觉。他想立刻转身回去,虽然扭转了脚跟,两条腿却重得无法举步。待他爬上土堤,回到书房之后,心脏还一直跳个不停。他唤来女佣,想跟她要一杯水。女佣看来似乎毫不知情。不一会儿,院后那户人家的屋里发出嘈杂的人声。三四郎知道是主人回家了。接着听到,土堤下面也有人正在做什么。等那些人处理完毕之后,四周重新陷入沉静,静得简直令人无法承受。

这时,刚才那女人的脸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那张脸,还有“唉!唉!”叹着的无力声音,以及应该藏在两者背后的一段悲惨命运,三四郎联想到此不免悲叹,“人生”这种看似坚强的生命根源,不知何时就会走向毁灭,随时都可能漂向黑暗。他突然害怕起来。一条生命就在瞬间消失了。在那声巨响之前,女人应该还活着。

三四郎又想起火车上那个给自己水蜜桃的男人,他曾经嚷着:“很危险的!一不小心就糟了。”男人虽然连声嚷着“危险,危险”,表情却显得那么镇定。所以说,只要我也处于那种“越喊危险自己却越不危险”的地位,大概就能像他那样吧,三四郎想。或许,我们活在世上的同时,又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整个世界,会很有趣吧。三四郎想起男人吃水蜜桃的模样,还有他在“青木堂”只顾喝茶抽烟,眼睛直瞪前方的举动,从他这些表现都能看出,男人完全就是那种人……他一定是一位评论家!三四郎意味深长地想到“评论家”这个名词。这个字眼浮现在脑海时,他非常沾沾自喜,甚至还考虑,自己将来是否也去当个评论家。打从刚才看到那恐怖的死人脸,三四郎心底就生出了这种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