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7/8页)

三四郎从她的表情里,看到充满厌倦的忧郁与藏不住的活泼融为一体。这种融合的感觉既是三四郎的重大发现,也是他最崇拜的一种人生……他手抓着门把,脸从门扉的阴影露出一半,整个心灵都沉浸在那种感觉当中。

“请进!”女人好像正在等待三四郎。她的语气安详沉稳,三四郎从没在第一次见面的女子身上看到这种态度。能像这样说话的女子,若不是一个天真纯洁的孩子,就是已经接触过无数男子的妇人,但她的态度又不是故作亲昵,因为她表现得就像相识已久的老友。向三四郎打完招呼之后,女人那肌肉不多的脸颊动了一下,露出笑容。这下她那苍白的脸上又多出几分令人怀念的暧昧。三四郎的两脚自然地踏进病房,脑中同时闪过遥远故乡的母亲的身影。

三四郎关上房门,抬头望向前方时,才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在向他行礼。看来刚才自己躲在门扉外的时候,妇人就已站在那儿迎候了。

“您是小川先生吧?”妇人主动开口问道。那张脸既像野野宫,也很像她女儿,但也只是看着很像而已。三四郎递过野野宫托付的包袱,妇人接下后向他道谢。

“请坐。”说着,妇人把椅子让给三四郎,自己转身走向病床。三四郎转眼看了床上的褥垫一眼,颜色是纯白的,盖在上面的棉被也是纯白的。棉被斜斜地卷起一半。女人像要避开卷得很厚的那部分棉被,背对窗户坐在床上,但两只脚无法伸到地面。她手里拿着毛线针,线团滚到床底下去了。一根细长的红毛线捏在她的手里。三四郎很想趴到床下,帮她捡出线团,但是看她对那毛线也不在意,就没有动手。

女人的母亲坐在对面再三向三四郎道谢,感谢他昨夜百忙当中帮儿子看家。“哪里,反正我也没事。”三四郎说。他跟野野宫的母亲闲聊时,良子沉默着没说话。待谈话暂时告一段落,良子突然问道:“昨晚看到碾死的人了吗?”三四郎看到角落里有一份报纸。

“是啊。”三四郎说。

“很可怕吧?”女人微微歪头望着三四郎。她的脖颈很长,跟她哥哥一样。三四郎没说害怕也没说不怕,只盯着女人微弯的脖颈。一方面是因为这问题太单纯,他不知如何回答;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忘了回答。女人似乎发现他正在凝视自己,立刻伸直了脖颈,苍白的脸颊从底层泛出些许红晕。三四郎觉得自己应该告辞了。

他向母女俩道别后,出了病房,来到玄关的正对面,远处的长廊尽头有一块正方形空间,显得特别明亮,进门处的那块空间被户外的绿荫映成了绿色,就在这时,他看到池边的那个女人就站在门口。三四郎不免大吃一惊,脚步急促得有些凌乱。透明的空气就像一块画布,女人的身影显得有些阴暗,她迈开步子向前走了一步,三四郎好像被她吸引而去,也跟着向前移动,两人开始逐渐靠近,仿佛彼此都命中注定非得在那笔直的长廊上相遇。女人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门外明亮的空气里,只有初秋的绿意正在飘浮,那块四角形空间里既没出现人影,也没有人正在等她。三四郎趁她转头回顾时,把她的姿势和服装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她的和服究竟该叫什么色,三四郎也说不出个名堂,只觉得跟大学水池里映出的常绿树阴影颜色很像。绿底布料上还有很多鲜艳的条纹,从上身一直连到下身,这些条纹虽然上下相连,却形成波浪形的线条,时而相连,时而分散,有时重叠成粗线条,有时又分裂为两条线。就在那看来不规则却也不凌乱的条纹中,和服的上半部约三分之一处系着一条宽腰带,腰带的颜色比较温暖,或许是混入了黄色的缘故吧。

女人转头望向后方时,右肩随着身体一起转向,左手垂在腰际的前方。她手里抓着一块手帕,没被抓住的部分轻飘飘地散开,或许因为是真丝手帕吧。女人腰部以下的姿势十分端正。

半晌,女人又把脸转回原先的方向。她垂着眼皮望着自己的两脚,直到快要走到三四郎身边时,才突然微微仰起脑袋,正眼注视眼前这个男人。那对双眼皮的眸子形状细长,眼神沉稳,两道乌黑的眉毛引人注目,两只眼睛在那对眉毛下面闪闪发光。注视三四郎的同时,女人露出嘴里整齐的牙齿。三四郎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牙齿跟脸构成的对照画面。

她今天也在脸上搽了一层薄薄的白粉,却不是那种庸俗到看不出原本脸色的搽法。女人扑上这层极薄的白粉,只为了让细致的皮肉更添几许颜色,即使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看起来也毫不逊色。但她脸上的气色却离容光焕发还差得远。

女人脸颊和下巴的肌肉都紧紧贴着头骨,几乎没有丝毫多余的赘肉。但是整张脸看起来很柔顺,不是因为肌肉柔嫩,而是她的头骨本身似乎就很柔软,脸上的轮廓凹凸有致,看起来很有立体感。

女人弯腰行了礼。三四郎看到眼前的陌生人向自己行礼倒不意外,只是她弯腰欠身的技巧实在令人惊异。只见她腰部以上的身体像一片乘风飞起的纸片,轻飘飘地落在自己面前,而且动作非常迅速,待身体弯到某个角度时,立即轻巧地止住。这显然不是后天学来的技巧。

“请问一下……”话音从她雪白的齿缝里传出,语气非常谨慎,态度却很大方,看来不像是只想打听太阳是否从东边出来之类的简单问题。不过三四郎根本也无心注意这些了。

“是。”说完,他停下了脚步。

“请问十五号病房在哪儿?”

十五号就是他刚才走出来的那间病房。

“你是说野野宫小姐的病房?”这回轮到女人答了一声“是”。

“野野宫小姐的病房啊,从那个转角拐弯,一直走到尽头,再向左转,在右侧第二间。”

“那个转角啊……”女人说着,伸出纤细手指向前一指。

“是的,就是前面那个转角。”

“谢谢您。”女人转身离开。三四郎呆站在原处凝视她的背影。女人走到转角处,正要拐弯,却突然回过头来。三四郎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觉得尴尬极了。女人向他微微一笑,那表情就像在问:“是这个转角吧?”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女人的身影向右一闪,消失在白墙后面。

三四郎怀着轻松的心情走出玄关。她以为我是医科学生,所以才向我问路吗?他兀自思索着走了五六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刚才女人问我十五号病房的时候,我应该带她一起去呀,应该再走一趟良子的病房才对啊。想到这儿,他觉得没带她去实在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