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6页)
代助起身走向起居室,重新披上那件叠好的外套,又到玄关穿上先前丢在那儿的木屐,朝向门外奔去。这时下午四点左右,他跑下神乐坂之后,也不知要到哪儿去,便跳上第一辆映入眼帘的电车。车掌问他:“到哪儿?”代助随口说了一个地名,然后掏出皮夹。打开一看,上次把旅费给了三千代之后,还剩下一些,就放在第三层的底下。代助付钱买好车票,拿出剩下的钞票数了一数。
这天晚上,他一直待在赤坂一间有艺伎服务的私人会所,还在这儿听到一个有趣的传闻。据说有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跟前任男友发生关系,怀了对方的孩子,等到孩子快要出生时,女人却伤心得整日流泪。有人问她原因,女人回答说,因为我这么年轻就要生孩子,实在太悲惨了。这女人觉得自己陶醉在爱情里的时间太短暂,而母婴关系的压力却毫不留情地落在自己年轻的肉体上,因而感受到人世的无常。当然,这女人并不是一名良家妇女。她把全副精神都投进肉欲与爱情里,除了这两样东西,其他全不放在眼里。代助听了故事之后觉得,这女人的想法倒是蛮有意思的。
第二天,代助终究按捺不住,又前去拜访三千代。出门前,他先在心底打好了腹稿,决定告诉三千代,自己来看她,是因为一直很担心,上次给她那笔钱之后,不知道她是否告诉了平冈,如果说了,会不会在他们夫妻间引起什么风波?他还打算进一步解释,这份“担心”使他整天如坐针毡,总是在路上往来徘徊,走着走着,最后就走到三千代家来了。
从家里出来之前,代助把昨晚穿过的内衣、单层和服全都换成新的,连心情也随之焕然一新。户外正是温度计的度数逐日高升的季节,才走了几步,就觉得头顶的阳光炽热无比,又冷又湿的梅雨季可能一时还难以降临。代助今天的状态跟昨晚完全不同,看到自己的黑影落在阳光灿烂的空气里,心情十分低落。虽然头上戴了宽边草帽,心底却暗自期盼着:梅雨季快点降临就好了!其实只要再过两三天,那个季节就要来了。代助之所以觉得脑中阴沉沉的,似乎正是在预报梅雨即将来临。
来到平冈家门前时,代助那覆在晕眩大脑上的一头厚发,早已热得连发根都在喘息。进门之前,他先摘掉头上的草帽。玄关的格子门上了锁。他循着屋内的声响绕到后门,看到三千代正在跟女佣一起浆洗衣物。浆洗板竖着斜靠在仓库旁的墙上,三千代正从木板背后伸出纤细的脖颈,弯身把那皱巴巴的衣物细心地摊开拉平,这时,她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转眼望向代助。过了好几秒,她都没说话。代助也呆呆地站在那儿。半晌,他才开口说道:“我又来了。”代助刚说完,三千代也举起湿淋淋的手向他摇了摇,转身便从后门往屋里奔去,同时还用目光示意代助重新绕回前门。三千代亲自从屋里走下脱鞋处,从里面打开格子门的门锁。
“是我不小心把门锁起来了。”三千代说。她的脸颊看起来有点发烫,或许是因为刚才一直在晴空下工作的关系吧。颊上的热气逐渐移向发际,平时总是显得十分苍白的部分早已微微渗出一些汗珠。代助站在格子门外望着三千代薄得几乎透明的皮肤,静静地等她打开大门。
“害你久等啦。”说着,三千代向旁边退了一步,像在示意代助进门。代助踏进屋里时,身体差点碰到三千代。走进客厅后,只见平冈的书桌前面规规矩矩地摆着紫色坐垫。代助看到那桌子的瞬间,心里突然涌起一丝厌恶。院里尽是还没翻过的硬土,只有泛黄的部分长了很长的杂草,看起来杂乱无比。
代助先按规矩,说了一堆客套话。“又在你忙碌的时候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他一面说,一面望着那毫无意趣的庭院,心中突然觉得,让三千代住在这种地方,真是叫人心痛。三千代把那指尖泡得有些肿胀的双手叠放在膝上说:“因为我太无聊了,才帮着浆洗衣物。”她所说的“无聊”,是指丈夫总是不在家,一个人守在家里,难以打发时间的无聊。代助故意开玩笑说:“你可真闲哪。”三千代却不像是要向他倾诉心中凄凉的样子,只见她默默站起来,走向隔壁房间。耳中传来一阵首饰箱铁环的撞击声,不一会儿,三千代拿着一个小盒子走回来,盒子外面糊着一层红色天鹅绒。她在代助面前坐下,打开盒盖,里面装着代助从前送给她的那枚戒指。
“这样可以了吧?”三千代像在道歉似的对代助说。说完,她又立刻走回隔壁房间,生怕被人发现似的偷偷拉开首饰箱,将充满纪念意义的戒指放回原处。之后,三千代重新回到客厅。代助对那枚戒指没有发表任何评论,眼睛看着庭院说:“你那么空闲的话,拔一下院里的草吧。如何?”说完,这回轮到三千代默不作声了。半晌,代助重新开口问道:“上次的事情,你跟平冈说了?”
三千代低声答道:“还没呢。”
“所以他还不知道?”代助反问。三千代说,本来是想当时就告诉平冈,但是平冈最近总是忙进忙出,整天不见人影,所以始终没有机会跟他说那件事。代助当然相信三千代没有说谎,但只需花费五分钟就能跟丈夫说明的事情,为何拖到今天还没开口?肯定是三千代心里有什么难言之隐吧。而自己,则是让她在平冈面前变成有话不能明讲的罪魁祸首。即便如此,代助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受到良心谴责。或许从法律制裁的角度来看,平冈并没有责任,但是从自然给予的制裁结果来看,平冈确有不容推卸的责任。代助又向三千代打探平冈近来的行踪,三千代仍像平时一样不肯多说什么。但很明显,平冈对待妻子的态度已跟新婚时完全不同。其实,当初他们夫妇重新回到东京时,代助早已看出这一点。之后,代助虽不曾直接询问夫妻两人各自的想法,但夫妻之间的关系却一天天加速恶化。
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如果夫妻间的隔阂是因代助这个第三者而起,或许代助便会更加谨言慎行。但是根据代助的悟性来看,却又觉得没有这种可能。代助把眼前这种结果的部分原因归咎于三千代的病,他认为是夫妻间肉体关系出了问题,才使丈夫的精神方面受到影响。而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们夫妻间的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除此之外,平冈整日在外游荡,也是原因之一。还有,作为一名公司职员,平冈却被赶出了公司。最后一个原因,则要怪平冈生活放荡造成的经济拮据。总而言之,现在的状况是“平冈娶了不该娶的人,三千代嫁了不该嫁的人”。想到这儿,代助觉得非常心痛,后悔自己当初答应平冈的请托,帮他说服了三千代。然而,代助做梦也没想到,事实是因为三千代的心越来越靠近代助,平冈才会开始疏远自己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