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4/6页)
两人先从报社的工作聊起。“这一行虽然很忙,却是个轻松愉快的好差事。”平冈说,语气里完全没有懊悔。代助调侃道:“那是因为你没什么责任感吧。”平冈露出严肃的表情为自己辩解着,并向代助解说为何今日的报纸事业竞争最为激烈,也特别需要头脑敏锐的人才。
“原来如此,只会摇笔杆,是没法胜任的吧。”代助并无半点感佩的样子。
“我负责经济方面的新闻。光是这个分野,就挖到好多有趣的事情。对了,我把你家公司的内幕也写点出来怎么样?”平冈说道。
代助根据平时的观察,早已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出现,所以听了平冈这话,一点也不觉得讶异。
“写出来也挺有意思呀。不过,请你要公平处理。”代助说。
“我当然不会乱写啦。”
“不,我的意思是说,不要只写我哥哥的公司,应该一视同仁,全都写出来。”听了这话,平冈露出别有用意的笑容。
“只有一个日糖事件也不够看嘛。”平冈说得很含糊,好像嘴里咬着什么东西似的。代助喝着酒没说话。代助想,照这样谈下去,大概很快就僵住了吧。不料,平冈或许刚好想起什么相关企业界的内幕,或是受到了其他启发,他突然开始在代助面前添油加醋地谈起大仓组(1) 在中日甲午战争时的传闻。据说,当时大仓组本该在广岛供应陆军几百头牛作为军粮。但是公司每天缴上去几头牛,到了晚上,又悄悄地把牛偷回来,第二天,再不动声色地把同样的牛缴给军中。也就是说,陆军官员每天买进的,都是同样的几头牛。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件事终于东窗事发,于是陆军官员买来牛之后,立刻在牛身上烙下印记。这件事大仓组却毫不知情,照样又把牛偷了出去,第二天再大模大样牵牛进来,这下才终于被抓个正着。
听着平冈的叙述,代助觉得,若从当时现实社会的角度来看,这段故事不愧是现代笑闹剧的代表作。接着,平冈又向代助描述政府对于社会主义分子幸德秋水(2) 有多恐惧。据说,幸德秋水家的前前后后,日夜都有两三名巡警负责监视,有一段时间,甚至还在他家前后撑起帐篷,偷偷躲在帐篷里面监视,每当秋水走出家门,立刻就会有巡警跟在后面。万一不小心跟丢了,那可等于发生了十万火急的意外事件,整个东京市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所有警察都在忙着打电话交换情报,一下说“现在出现在本乡”,一下又说“现在到神田来了”。新宿警察局光是为了监视秋水一个人,每月的花费就高达一百元。据说秋水有位开糖果店的朋友,只要他在路上摆摊子捏糖人,穿白制服的巡警马上就会跑来关心,甚至还将鼻子凑到他做的糖人前面乱闻,让他根本没法做生意。
但是这段传闻听在代助耳里,并没产生什么惊人的回响。
“也可以算是另一种现代笑闹剧的代表作吧?”平冈用代助刚才说过的话反问代助。“大概吧。”代助说着,露出笑容。他原本对这种事就没什么兴趣,今天也不想像平日那样闲话家常,所以关于社会主义什么的,他就没再接腔了。其实刚才平冈嚷着要找艺伎来服务,也被代助勉强回绝,主要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不瞒你说,我今天来,是有话要对你说。”代助终于说出这句话。不料平冈一听这话,立刻脸色大变,眼中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看着代助。
“那件事,我老早就在想办法了,可是现在实在无能为力。请你再宽限几天吧。为了报答你,关于令兄和令尊的事情,我现在也压着没有写呀。”听到平冈突然说出的这段话,代助倒不觉得莫名其妙,而是升起一种憎恶的感觉。
“你变了很多嘛。”代助嘲讽平冈说。
“我也跟你一样,变得面目全非了。咱们这样磨嘴皮,也无济于事。所以说,还是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说完,平冈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
代助早已打定主意,不管平冈今天说什么,他得将自己该说的都说出来。现在若是重要的话还没说,就先向对方解释,自己不是来讨债的,平冈肯定会做出其他联想,这对代助也是一件麻烦事。所以现在平冈虽然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代助决定就让他继续误会下去,总之,他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表明态度。不过,最让代助感到棘手的是,若是平冈知道他不顾家小的事,其实是三千代告诉代助的,或许会给三千代招来麻烦也不一定。然而,若是不挑明了问题症结跟他谈,不论代助提出多少建议与忠告,都是白搭,想到这儿,代助只好绕着圈子说道:“看来你最近常到这种地方来啊,跟他们这儿的人都很熟了嘛。”
“我不像你手头那么阔绰,也没办法一掷千金,但交际应酬又省不了,我这也是没办法呀。”说着,平冈用熟练的手势抓起小酒杯,送到嘴边。
“虽然这不关我的事,但你家里的日常收支能应付得过去吗?”代助心一横,决定直接导入正题。
“嗯。哦,还好吧。”说到这儿,平冈突然显得无精打采,回答得非常无力。
代助也不好继续追问,只好换个话题:“平常这个时候,你已经回家了吗?上次我到你家去,好像你都很晚才回家。”听了这话,平冈好像仍然不想面对问题。
“哦,有时回家,有时不回,因为工作时间不规律嘛。也没办法啦。”平冈的暧昧语气似乎在为自己辩解。
“三千代小姐会很寂寞吧?”
“不会,她没问题的。那家伙也变了很多哦。”说完,平冈抬眼看着代助。代助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恐惧。代助想,说不定,这对夫妇的关系已经无法修复了吧?如果夫妻俩将被自然之斧砍成两半,那么,等待在自己面前的未来,就将是一场无法回头的命运。因为他们夫妻俩的距离越走越远的话,自己就得相对更加靠近三千代。想到这儿,代助当场冲动地嚷道:“胡说八道!再怎么变,也只是年龄日增的改变。你还是尽量早点回家,多陪陪三千代小姐吧。”
“你是这么想的吗?”说完,平冈猛然吞下一口酒。
“我是这么想的,任谁都只会这么想,不是吗?”代助不加思索,立刻答道。
“你以为三千代还是三年前的那个她吗?她已经变了很多哦。哎呀!她改变太多了。”平冈说完,又猛地喝下一口酒。代助不禁心跳加快起来。
“没变哪!我看到的她,跟从前完全一样,一点也没变呀。”
“但我就是回到家,也觉得闷得慌,又有什么办法?”
“不可能的。”平冈又睁大了眼睛看着代助。代助感到有点窒息,却完全没有做贼心虚的感觉。他只是因为一时冲动,才说出这番一反常态的意见,但他心底坚信,自己说出这些话,全都是为了眼前的平冈。三年前,平冈跟三千代在他的撮合下结为夫妇,当时代助之所以奔走周旋,只因他在无意识中想做最后一次努力,企图从他跟三千代的关系中解脱出来。至于他跟三千代的那段关系,代助从未糊涂到想对平冈隐瞒。他现在之所以敢对平冈表现出不信任的态度,主要是因为他过分地自认高尚,并且过分地高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