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5/6页)

半晌,代助重新恢复了平日的语气说:“不过像你这样整天都在外面鬼混,当然开销就会增加,也因此而影响到家庭的经济状况,才会觉得家里没意思,不是吗?”

平冈把白衬衣的袖子卷到手肘处说:“家庭?家庭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会把家庭看得那么重的,只有像你这种还没成家的光棍。”

听到这话,代助觉得平冈实在令人厌恶,现在若是能把自己心里的话摊开来说,他真想一股脑地说清楚:“你这么讨厌家庭,也行啊。那我可要把你老婆抢走啰。”然而,他跟平冈的交谈要走到这一步,还得经过很多步骤,所以他打算再从外围试探一下平冈的内心。

“你刚回东京时曾经教训过我,叫我找些事做。”

“嗯。然后听到你那种消极的想法,我真是大吃一惊。”代助相信平冈真的非常惊讶。当时,平冈热切地渴望自己有所作为,简直就像个发高烧的病人。但他所期待的结果是什么,代助却不太清楚。究竟是希望得到财富?名誉?还是权势?或者只是一心只想有所作为?

“我这种精神萎靡的人说出那种消极的意见,也是很自然的吧……我这个人,虽然有自己的想法,却不会强加于人。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想法,而我的想法也只适用于我自己。所以我绝不会把上次那种想法强加在你身上,强迫你怎么做。当时你那种意气风发的态度,令我钦佩,而你也是个充满干劲的人,就像你当时表现的那样。所以我期待你务必有所作为。”

“我当然是想大干一场的。”平冈只回答了一句话,没再说下去。代助不禁从心底升起一丝疑虑。

“你是想在报社好好儿干一场?”

平冈犹豫了几秒,才态度明确地说,“只要我还在报社,就打算在报社好好儿干。”

“那我就明白了。因为我现在问的,并不是你这辈子要做什么大事业,有你这个回答,也就足够了。只是,报纸能让你做出什么有意义的事业吗?”

“我想应该可以。”平冈回答得轻松简要。两人的谈话进行到这儿,内容始终维持在抽象层面,代助虽然听懂了字句上的意义,对于平冈心中的真意,毫无把握。不知为何,代助总觉得自己好像在跟政府要员或律师谈话。于是他心一横,决定先玩弄一下恭维人的手段,便谈起了“军神”广濑中校(3) 的往事。这位广濑中校在日俄战争时,因为参加封锁队(4) 阵亡而被当成偶像受人讴歌,最后还被尊崇为“军神”。然而战争结束到现在也不过四五年,今天还会提起“军神”广濑中校的人,几乎一个也没有。可见英雄的消亡,也不过就在眨眼之间。所谓的英雄,通常只是某个时代的重要人物,虽然名气响亮,却也是活在那段现实当中,等到关键时刻一过,英雄的资格便被世人逐渐剥夺。日本跟俄国开战的那段关键时期,封锁队的地位虽然举足轻重,但等到和平一降临,国家进入百废待举的时期,就算有一百个广濑中校,也只是一百个普通人而已。世人对待英雄也像对自己身边的凡人一般,是很势利的。所以说,就算是英雄人物的偶像,也必须经常进行新陈代谢与生存竞争。代助向来都不认为英雄值得追捧,但是面前若有一位既有野心又充满霸气的好男儿,他觉得这名男子不必倚仗瞬间即逝的刀剑,而应该凭借永恒的如椽之笔,以这种方式成为英雄,才能历久不衰。而报社也正好就是这种代表性的事业典型。

说到这儿,代助突然发现,自己原想恭维平冈一番的,现在竟说出这段青涩的台词,不免有点啼笑皆非,便不再往下说。而平冈也只答了一句:“不敢当,多谢了!”而从这句话里也能听出,平冈对代助既无责怪也无感激。

代助觉得自己似乎过于低估了平冈,不免有点心虚。老实说,他原本的计划是先从这个题目引起平冈的共鸣,再乘胜追击,转移焦点,把话题拉回刚才说到的家庭问题上去。而现在,他才从这条不切实际又极为艰难的远路起点踏出去没几步,就立刻遭到挫折,无法前进了。

这天晚上,代助虽然最后向平冈啰唆了半天,却毫无收获地跟他分手。从结论来看,代助甚至连自己为何跑到报社找平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若从平冈的角度来看,可能更是莫名其妙吧。但是直到代助告辞返家为止,平冈也没问他究竟为何跑到报社来找自己。

第二天,代助独自在书房里反复琢磨昨晚的情景。昨晚跟平冈谈了两小时,只有在为三千代辩解时,自己才比较认真严肃。而且那份认真,也只是指自己的动机,至于从自己嘴里说出的字句,全都是信口开河,随便乱讲。从更严格的角度来看,甚至可说是满嘴谎言。而就连他现在自觉认真的动机,其实也只是一种拯救自己未来的手段而已。对平冈来说,这动机根本不含一丝真挚,昨晚谈到的其他话题,也全都是事先设计的策略。代助打一开始,就想把平冈从他现在所处的地位,推向自己期待的位置。所以,结果当然就只能对平冈一筹莫展。

如果自己不顾一切提到三千代,并且毫不客气地从正面切入,那就能把话说得更透彻,肯定能让平冈心生畏惧,把话听进去。但是万一处理不好,却会给三千代带来麻烦,也可能会跟平冈大吵一架。

代助就在不知不觉中,采取了安全无力的做法,失去了跟平冈谈判的勇气。如果自己一方面用这种态度面对平冈,一方面又为三千代的命运感到不安,觉得根本不能将她托付给平冈,那就只能说,他厚颜无耻地犯了一种错误,名字叫作荒谬的矛盾。

代助常对从前的某些人感到羡慕,那些人明明是以利己为出发点,却因头脑不清而坚信自己的出发点是为了他人,他们用哭闹、感叹或刺激等方式,逼迫对方按照自己的意思办事。代助觉得,如果他也像那些人那样糊涂,做事不那么瞻前顾后,说不定现在对昨晚的会谈就会比较满意,而且会谈也可能得到令人称心的结果吧。他经常被别人——尤其是父亲——评为“缺乏热诚的家伙”。但他自己剖析得出的结果却是另一种看法:任何人的动机和行为,都不可能永远因充满热诚而变得高尚、真挚或纯真。人类的行为和动机,其实是属于层次更低的东西。会对这种低层次的东西表现出热诚的人,不是行事莽撞的低能儿,就是想借由标榜热诚来抬高身份的骗子。

所以说,代助表现的这种冷漠,虽称不上是人类的一大进步,却完全是他深入剖析人类而得出的结果。正因为他已细细回味过自己平日的动机与行为,深知其中隐含着圆滑、草率,而且通常还包含着虚伪,他才不想怀抱热诚去做任何事。他还对自己这种看法绝对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