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5/7页)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代助不断抬眼望向时钟的指针,又像偷窥似的从檐下眺望屋外的雨点。雨水依然直接从天上打向地面。天空比刚才更暗了一些,厚重的云朵看起来十分怪异,好像在某处形成旋涡后,又渐渐翻滚着扑向地面。就在这时,一辆人力车闪着雨水的亮光从门外拉进院里。车轮的声音压过雨声传进代助耳中的瞬间,代助苍白的面颊露出了微笑,同时右手也压在自己胸前。
三千代跟在门野身后走进玄关,再穿过走廊,走进代助的房间。她今天穿着一身蓝底白花铭仙布(1) 的日常服,腰上系一条单层唐草花纹腰带,跟她上次的打扮完全不同,代助不禁眼前一亮,觉得十分新鲜。三千代的脸色仍跟平时一样不太好。走到客厅门口,看到代助的瞬间,她的眉眼嘴巴全都僵在那儿,好像整张脸孔都凝固了似的。代助看她呆呆地伫立在门槛上,不免怀疑她连两脚也无法走动了。其实三千代读了信,早已猜到即将发生什么事。期盼的心情令她既惊又喜,同时又带着几分忧虑。从下车之后,直到被人引进客厅,三千代脸上布满了这种期盼的表情。而当她看到代助的瞬间,那表情便一下子处于停格状态。因为代助的神情给她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强烈了。
代助指向一把椅子,三千代按照吩咐坐下。代助也在她对面落座。两人总算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了。但有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开口讲话。
“有什么事吗?”三千代终于开口问道。
“是呀。”代助只答了一句。两人都没再说话,继续听着外面的雨声,听了好一会儿。
“有什么急事吗?”三千代又问。
“是呀。”代助又说。两人都无法像平时那样轻松对谈。代助对自己感到很羞耻,因为他觉得自己似乎得靠酒精的力量才能说出心里话。代助原已下定决心,必须以自己真正的面貌去向三千代表露心迹。但是今天重新见到她之后,却发现自己很需要一滴酒精。他很想悄悄地到隔壁房间喝一杯威士忌,却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非常不堪。他认为,自己必须在光天化日之下,以镇定稳重的态度向对方公然表白,这样才算得上诚信。如果借助酒精筑起的高墙作为掩护,趁机胆大妄为,这种做法只能叫作卑鄙与残酷,也等于在污辱对方。代助现在已没有资格用道德义务的标准来评断社会礼俗了,但他对三千代却连一丝不道德的想法也没有。不,因为他爱着三千代,所以绝不允许自己表现出卑劣的行为。但是听到三千代问自己“有什么事吗”的时候,代助却无法即刻表白。当她第二次询问时,代助还是犹豫着不肯作答。直到她第三次开口,代助才不得已地答道:“哦,等一下慢慢说吧。”说着,便点燃一根烟。三千代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就像代助每次不肯立即作答时一样。
雨势依然不停。雨滴紧凑又密集地落在各种物体上。这场雨,还有这雨声,已将他们俩与世隔绝,也跟同一栋房子里的门野和老女佣分隔开了。处于孤立的两人,被白百合的香气团团包围起来。
“那些花儿,是我刚才到外面去买来的。”代助环视着身边说。三千代也随着他的视线,转眼在室内打量一圈,然后用鼻子死命地吸了一口气。
“我想重新回忆起你哥哥和你还住在清水町的情景,所以尽可能地买了一大堆回来。”代助说。
“好香啊。”三千代望着硕大的花朵说。盛开中的花瓣几乎整片向后翻起。她的视线从花瓣移向代助时,一抹红晕突然浮现在她面颊上。
“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说了一半,三千代却打住了,没再说下去。
“你还记得?”
“记得呀。”
“那时你的衣领罩着鲜艳美丽的护布,头上梳着银杏返髻。”
“不过,那是我刚到东京的时候啦。后来我很快就不那样打扮了。”
“上次你带给我白百合的时候,不也梳着银杏返髻吗?”
“哎哟,你注意到了?我可只有那时才梳呢。”
“那时突然想梳那种发髻?”
“是呀。一时兴起,就想梳起来看看。”
“我一看到那发髻,就想起了从前。”
“是吗?”三千代像是有点害羞似的点点头。说起来,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三千代住在清水町,已跟代助混得很熟,两人说起话来比较随意。那时代助曾经赞美过三千代,说她从乡下刚到东京时的发型很好看。三千代听了只是笑笑,但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梳过银杏返髻。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对这件事都记得很清楚,只是从那以后,两人从来都没再提起过。
三千代有个哥哥,不仅为人豁达,对任何朋友都一视同仁,所以大家都很喜欢他,代助跟他的交情则比其他人又更亲近一些。这位哥哥的性格豪迈开朗,看到自己的妹妹那么稳重又懂事,心里真是疼爱得不得了。他后来决定在东京购屋定居,把妹妹从老家接来同住,倒不是认为自己应当担负起教育妹妹的义务,而完全是由于他对妹妹的未来寄予深切的期望,同时也希望暂时把妹妹留在自己身边。三千代的哥哥接妹妹来东京之前,曾向代助表明过自己的想法。而代助当时也跟其他年轻人一样,怀着满腔好奇,期待哥哥将自己的计划付诸实行。
三千代到了东京之后,她哥哥跟代助的关系更加亲近。现在回想起来,究竟是谁先向对方踏出一步,就连代助自己也搞不清楚。直到三千代的哥哥去世后,每当代助忆起当时的情景,终究无法否认他们的亲密关系里包含着某种意义。但是在她哥哥去世之前,从没说破那层含义,所以代助也就一直保持缄默。于是,他们便把各自的想法当成秘密埋在了心底。三千代的哥哥是否曾在活着的时候把那层意义告诉过妹妹,代助并不知道。他只是从三千代的言行举止当中,感觉出某种特别的东西。
早从他们相识起,三千代的哥哥就认为代助是个极有品位的人。他自己对审美不太了解,有时聊天谈得深入一些,他会坦承自己是门外汉,也总是避免加入无谓的讨论。也是在那段时期,三千代的哥哥不知在哪儿看到一个名词“审美大师”(2) ,便把它当成代助的外号,整天挂在嘴上叫个不停。三千代经常安静地躲在隔壁房间聆听哥哥与代助聊天,听到后来,也把“审美大师”记住了。有一天,她问哥哥这个字的意思时,还让她哥哥大吃了一惊。三千代的哥哥当时似已下定决心,要将妹妹的品位教育全权托付给代助。他努力安排各种机会,想让代助接触妹妹那有待启发的头脑,代助也没有推辞。后来回忆起这段往事,代助总觉得,那时好像是自己主动揽起了这项任务,三千代自始就很高兴能有代助的指导。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三人就像一幅三巴纹(3) 图形,三个分开的巴纹紧紧聚在一起,不断旋转前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三个巴纹随着旋转而逐渐靠拢。谁知就在即将聚成一个饼图案时,其中一个巴纹却突然不见了,于是,剩下的两个巴纹便也随之失去了平衡。代助和三千代现在终于轻松自在地聊起五年前的旧事,他们越聊越多,两人渐渐离开了现实的自己,一起返回到当年的学生时代,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拉回到从前那么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