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6/7页)

“那时哥哥要是没有过世,要是还好好活着,我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呢?”三千代看来似乎对从前十分怀念。

“兄长要是还活着,难道你会变成另外的模样?”

“我是不会变的。你呢?”

“我也一样。”

听了这话,三千代有点娇嗔似的说:“哦!骗人。”

代助用一双满含情意的眼神看着三千代说:“不管那时还是现在,我可从来都没变过。”说着,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三千代脸上。

三千代迅速地收回视线,然后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但从那时起,你就不一样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许多。代助像要踩住即将消失的黑影似的,立即抓住了这句话里的意思。

“没有不一样。只是你自己那么认为罢了。你会有那种看法,我也没办法。但那是一种成见。”

代助的声调听起来比平时更强劲、更坚决,仿佛在为自己辩护。三千代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成见什么的,你怎么说都行啦。”

代助没再多说什么,只用眼睛注视着三千代的表情,三千代从一开始就垂着眼皮,代助清楚地看到她的长睫毛正在颤抖。

“你在我生命里是必不可少的。无论如何,我也必须有你。我今天找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

代助这段话里听不到一般情侣使用的甜言蜜语,他的语气跟他的用字一样简朴,甚至可说有点严肃。然而,只为了说这句话就急急忙忙找来三千代,这种做法倒有点像为赋新词强说愁。好在三千代原本就是能够理解这种特殊急务的女人,而且她对通俗小说里那些描写青春烂漫的词汇,也没什么兴趣。事实上,代助嘴里说出的这段话,并没给她带来任何绚烂的感官刺激,更何况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三千代原本也没渴望那种东西。代助的这句话超越了感官,直接刺进了三千代的心底。只见泪水从她那颤抖的睫毛间流下,直接流向面颊。

“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心意。请接受我吧。”

三千代仍在哭泣,完全无法开口作答。她从袖子里掏出手帕遮在脸上。代助能看到的,只有她那双浓眉的一部分,还有前额的鬓角。代助把自己的椅子拉向三千代身边。

“你会答应我吧?”他在三千代耳边问道。

三千代仍然掩着脸,抽泣着从手帕里发出声音:“你好过分!”那声音像电流般击中了代助的听觉,他这才痛切地发现,自己表白得太晚了。既然要向三千代表白,应该在她嫁给平冈之前就说清楚才对。三千代一面流着泪一面断断续续从嘴里冒出来的这句话,代助简直没有勇气听下去。

“我该在三四年前就告诉你自己的心意。”说完,代助闷闷不乐地闭上嘴。这时,三千代迅速移开捂在脸上的手帕。那双眼皮变红的眸子突然瞪着代助问道:“没有表白也不要紧,但为什么……”说了一半,三千代踌躇了几秒,然后毅然地接口说道:“为什么抛弃了我?”说完,她又用手帕捂着脸哭了起来。

“是我不好,你就原谅我吧。”代助抓着三千代的手腕,想把她脸上的手帕拉开。三千代完全没有抵抗,手帕应声掉落在她的膝上。她凝视着膝上的手帕低声说:“你好残忍哪。”说完,三千代嘴角的肌肉微微颤动着。

“说我残忍,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我已受到了残忍的惩罚。”三千代露出讶异的眼神抬头看着代助。

“什么意思?”她问。

“你结婚都已经三年多了,我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那是你自己愿意的呀。”

“不是我自愿的。我就是想娶也没法娶。从那以后,我家里劝我结婚不知劝了多少回,我全都回绝了。最近也拒绝了一位小姐。就因为我拒绝,将来还不知会跟父亲闹成什么样呢。但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没关系。我还是要拒绝。在你向我复仇的期间,我必须一直拒绝下去。”

“复仇?”三千代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从我结婚到现在,没有一天不盼着你尽早成家呢。”三千代的语气显得极其慎重。但代助似乎完全没有听到。

“不,我倒是希望你把气都出在我身上。我是真心希望如此。其实今天请你来,特意向你掏心掏肺表露心迹,我也只能把自己这种行为,看成你在向我索讨的一部分。我做了今天这件事,等于是在社会面前犯下了滔天大罪。不过我生性如此,在我眼里,犯罪才是自然的行为,就算全世界都认为我有罪,只要能向你赎罪,我就满足了。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事情。”

听到这儿,三千代终于含泪笑了起来。但她一句话也没说。代助趁机继续说下去:“我很清楚,事到如今才跟你说这些,是很残忍,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你越觉得残忍,就表示我越有可能得到你的心,更何况,要是再不向你表白这残忍的事实,我简直活不下去了。所以这算是我的任性之举吧。我向你道歉。”

“我不觉得残忍。所以,你也别再抱歉了。”三千代的态度突然变得十分明确,虽然看起来依然情绪低沉,但跟刚才比起来,已不再那么激动。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又哭了起来。

“可是,你早点告诉我的话……”说了一半,她又流下眼泪。代助向她问道:“那我一辈子都不说的话,你会比较幸福吗?”

“不是啦。”三千代加强语气否认道,“我也跟你一样,如果你没告诉我这些,或许我也活不下去呢。”

这回轮到代助脸上浮起微笑。

“所以说,我说这些,你不介意吧?”

“别说介意了,我还该感谢你呢。只是……”

“只是觉得对不起平冈,对吧?”

三千代有点不安似的点点头。代助又问:“三千代,老实告诉我,你究竟爱不爱平冈?”

三千代无法作答。转瞬间,她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眼角和嘴角都绷得紧紧的,整张脸上尽是痛苦的表情。

代助又问:“那平冈爱你吗?”三千代仍然低着头不说话,代助张开嘴,正想以质疑来表达自己果断的推测,三千代突然抬起头来。刚才出现在她脸上的不安与痛苦全都不见了,泪痕也已快要干涸,脸颊的颜色比刚才更为苍白,但她紧咬着嘴唇,满脸坚决的表情。这时,一个轻微又沉重的句子从她嘴里冒了出来。

只听她一个字一个字,断断续续地说出来。

“没办法了。孤注一掷吧。”

代助打了一个寒战,好像有人在他背上泼了一盆冷水。这两个应被社会放逐的灵魂,现在只能面对面坐在这儿,紧紧地注视对方。而这种同心协力对抗一切的气势,也令他们害怕得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