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来自美国的男人(第7/9页)

他继续说道:“生命在本质上来说还是一种特权。在这个地球上,我享有了远远超过其他生物的这种特权。你应该对此感激。你能进入下一个千禧年,你能活得比我和艾格尼丝都要长。汤姆,你很接近于神了,活着的神。我们都是神,而他们是蜉蝣。你应该学会享受自己永恒的存在。”

一个长相文弱、外表特别、头发稀疏的男人走到舞台中间,他面对观众微笑。整个大厅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他在原地安静地看着我们,没有说话,然后他——柴可夫斯基走上台,拿起指挥棒,准备开始。他先是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回想谱子,或者酝酿情感。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安静的时刻。所有人好像屏住了呼吸,我感受到了文明和现代,感受到了大家的优雅和专注,就像是高潮之前的空白一秒。

这一秒,时间慢了下来。

然后音乐开始了。

我很多年没有欣赏过音乐了,所以我坐在座位上,努力放空自己。

小号、小提琴、大提琴纷纷发出声音,开始很高亢,逐渐变得低沉柔和,多种乐器之间交相辉映。

开始没什么感觉,然后我开始渐渐地沉浸在音乐中。

不,不能算沉浸,这是一种错误的表达方式。音乐不光是沉浸,音乐是一种融入和融合。音乐会揭开一些平时你没有注意到的情绪,唤醒它们,让你恍然间重新认识自我。音乐,是一切的新生。

我闭上眼睛,感受其中的渴望和能量。我不能完全描述出当时的感受,音乐存在的理由,就是描述一些不能用言语描述的事物。我只能说一句,那一刻,我重新感受到自己活着。

小号、圆号、低音鼓的声音响起,我的心跳加快,思维混乱,目眩神迷。我睁开眼,看见柴可夫斯基拿着指挥棒,音乐从空气中喷薄而出,仿佛四周本身就存在一个个音符,随着他的指挥找到落地点。

然后,结束的时候,作曲家好像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精力。大厅里满是掌声,人们欢呼喝彩,而他只是浅浅鞠躬,微笑离去。

“他比勃拉姆斯(14)强好几条街,你觉得呢?”这一刻,海德里希冲我低声说道。

我没有概念,我只记得这种感觉非常非常震撼。

当时我就意识到,这次带我来音乐大厅,比之前他们说的任何话都管用。海德里希的手段完全把我降住了。他不但承诺帮我找到女儿,还带我体验了更好的生活。在我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被他治得服服帖帖。其实,从他第一次提到玛丽恩开始,我就已经动摇了。不过现在,我开始完全相信海德里希的各种吹嘘,信天翁社会不但能帮我找到女儿,还能帮我找回自己。

第二天,在海德里希的公寓,我们结束了香槟早餐,又进行了一次谈话。就是那次谈话给了我很深的思考。

“首先,你要遵守的是,不能让自己陷入爱情。需要注意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是这一条是最主要的。不要陷入爱情,不要沉溺于爱情,不要对爱抱有任何幻想。只要做到这一点,其他的都是小问题了。”

我看着他吐出的烟圈,“我想我还是会再爱的。”我答道。

海德里希回复我:“当然,你当然可以,爱食物,爱音乐,爱香槟美酒,爱十月的午后。你可以爱瀑布飞流直下的雄浑壮阔,可以爱旧书散发出的纸张清香,但是不要再去爱一个人。你懂我的意思吗?不要把你的爱投注在普通人身上,少在他们身上浪费你的感情,越少越好。不然,你的理智就会逐渐被蚕食……”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八年,是我们的准则。一个信天翁待在同一个地方,最多只能是八年。这是我们的‘八年守则’。你可以在一个地方安定八年,然后我会给你一个任务,然后你必须重新换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信任他。不然呢?失去露丝之后,我不就丧失了自我吗?难道我不想重新找回自己吗?也许这能让我过上更好的生活,有组织,有归属感,有目标。

“汤姆,你知道希腊神话吗?”

“知道一点儿。”

“好,就这么解释,我就像是代达罗斯(15),建造迷宫来保护米诺陶诺斯(16)不被人发现,我也在建造保护我们所有人、保护信天翁社会的迷宫。但是代达罗斯的问题在于,人们不听从他的智慧,不相信他的智慧,甚至连他的儿子都不相信他。你听过那个故事吗?”

“对,他和他的儿子从希腊的岛屿上逃跑——”

“克里特岛。”

“对,克里特岛,当时他们收集羽毛,用蜡封牢做成翅膀。然后父亲……”

“代达罗斯。”

“对,代达罗斯告诉儿子,别飞得太高或者太低,如果太靠近太阳或者海,翅膀可能会被熔化或者打湿。”

“当然,他的儿子没有听从他的劝告。他飞得太高,翅膀上的蜡被熔化了,他掉进了海里。我们也一样,不可以活得太高调,也不必活得太卑微,找一个平衡。我会帮助你找到这个平衡。你怎么看你自己呢,汤姆?”

“起码,我不会是那个儿子。”

“然后呢?”

“然后问题就比较复杂了。”

“不过这个问题很重要。”

“其实我也不清楚。”

“你是那种只想旁观别人生活,还是想要参与其中的人?”

“两者都有吧。我想要看到,也想参与生活。”

“那你会什么呢?”

“什么?”

“你去过哪里?”

“我环游过世界。”

“不是这么简单,我的意思是,你在哪里深入生活过?你做了些什么?你在那儿和多少人打过交道?”

“为什么问我这个?”

“因为在我们的规则里,每个人都需要有自由。”

我感觉不太舒服,我本该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当时我只是又喝了一口香槟。“需要自由来做些什么?”

他微笑:“我们活得很长,汤姆。我们的生命很长,漫长而又隐秘的人生。我们做一切该做的事。”他的笑容慢慢变大,他的牙齿很好,尤其是想到他用了好几百年,就感觉更好,“至于现在,该做的事情就是享受热狗。”

[伦敦,现在]

“汤姆,我们活得足够长……”

加利福尼亚有一棵刺果松,从年轮密度来看,已经活了5065年。

对我来说,这棵树很老。这些年,每当我对自己的情况感到沮丧,需要一些例子来证明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时,我就会想起加利福尼亚的那棵树。它的寿命从法老时期开始,从人类刚刚发明度量衡开始,从青铜时代开始,从瑜伽发明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