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钢琴家(第7/16页)

当然,除了这个,我还很担心露丝。我听说很多女人都是因为分娩的时候难产或者产后的疾病而死。我别无办法,只好一直紧紧关着窗户,想让屋子里暖和一些,然后只能祈祷上帝保佑我的露丝平安。

生平第一次,上帝听到了我的呼声,没有任何坏事发生。

我们有了一个女儿,为她取名为玛丽恩。

她还在襁褓里,我把她抱在怀里,在她哭的时候对她唱法文歌,大多数时候真的很有效果。

我一下就爱上了这个小生命。当然,大部分父母都会爱他们的孩子,但我特意提一句,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件挺不可思议的事。这种毫无缘由、毫无保留的爱来自哪里呢?我们如何得到这种爱呢?它好像一夕之间,突然就出现了。可能身为人类,这也是一个奇妙的谜团吧。

她很小。婴儿都很小很脆弱,但在当时,她的幼弱更容易让人想到一些不好的后果。

“她能活下来吗,汤姆?”露丝常常在玛丽恩睡着之后,忍不住问我。她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找到一些安慰。“上帝不会带走她的,对吧?”

“不会的,她的呼吸强壮得像鹅。别担心,没事的。”我一直这么回复她。

露丝还一直记得她小小年纪就去世的弟弟,奈特还有罗兰德。每次玛丽恩咳嗽,或者发出任何一点儿哼唧,露丝都会特别紧张:“之前罗兰德也有过这种症状”!

晚上,她看着星星。她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知道星星能够见证我们还有玛丽恩的命运。只有衰老和死亡,才是我们最终的归宿。

露丝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一直被焦虑折磨着。她脸色苍白,一直很疲倦,并且不停地指责自己是个不称职的母亲,但她才不是。我觉得这可能是一种产后抑郁。她经常无来由地难过,而且比她以前更加相信宗教,有时候她甚至抱着玛丽恩祈祷。她一直没有食欲,有时候一天只吃几口粥。她现在不工作了,也不去市场上卖水果,而是全身心围着玛丽恩打转。我觉得她缺人陪伴,也缺少自己的生活,于是我叫格瑞丝来看她。格瑞丝每次来都会带些婴儿的衣服,还有些药膏,并用她质朴的幽默和俏皮来哄姐姐开心。

我们邻居人很好,伊泽基和豪威丝,他俩有过九个孩子,养活了五个,有许多育儿经验。正是因为这样,豪威丝即使已经50岁高龄,仍然在纺织厂打工。她给我们不少建议,比如开窗通风、不要给小孩洗澡、轻拍催乳,还有把玫瑰水点在孩子额头上,让她快速入睡。

不过露丝觉得一切举动都可能会让她的小玛丽恩遇到危险(她总是在玛丽恩名字前面加个小)。她会因为自己或者我的一些不经意的小举止而生气着急,比如说,额头不小心擦到了灰。

“这是个坏习惯,汤姆!你这样会让她生病的。”

“我觉得不会的。”

“你不能这样,汤姆,你必须小心点,还有你以后不能在她身边打嗝。”

“我没在她身边打过嗝啊。”

“还有你每次喝完酒要记得擦干净嘴巴,晚上回家的时候要保持安静。你总是吵醒她。”

“对不起,我错了。”

还有别的时候,玛丽恩睡着了,露丝会突然毫无缘由地哭起来,我会抱住她安抚。有一天晚上我在酒馆弹琴工作完回家,进门的时候就听到她在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对这段时间记得这么清楚,其实只有短短几个月而已。夏天过去了,露丝就恢复正常了。我觉得我可能是有意想晚点提后面的事情,因为那让我更内疚。我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很软弱的。露丝在我们两个中间,是比较强势的一方,她知道怎么做对我们两个都好。正是因为她性格中的果断,才能让她在知道一切之后还依然决定和我结婚。

但这次,她也彷徨了。即使玛丽恩活下来了,平安度过童年,然后呢?有一天,她长大了,然后比自己爸爸变得还要老。我们默契地刻意不提这些,但不安在我们心头蔓延。

我也有自己的担心。露丝担心玛丽恩早逝,或者平安长大但有一天老得超过我。我比她还要担心,我担心玛丽恩是不正常的。比如她长到13岁,然后就停止生长。我担心玛丽恩要跟我面对相同的问题,甚至更糟。毕竟我是个男的,而她很可能被指认为女巫,被逼投河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夜不能寐,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数量随着时间的流逝有增无减。我一直在想曼宁,他还活着,并且有很大可能还在伦敦。虽然我们现在还没碰见他,但我经常能感觉到他。我有时会觉得他离我们很近,很可能就在我们注意不到的角落里,冷眼旁观我们的一切。

迷信无处不在。人们的成长,长远来看,就是逐渐从愚昧到启蒙、受教育、开化包容的过程。当然,我的成长曲线可能会特殊一点儿。詹姆斯国王的上台,加重了人民的迷信,他不光创作了《恶魔学》,还派人重译《圣经》。一时之间,人民的迷信和愚昧甚嚣尘上。

历史告诉我们,无知和迷信随时都有可能发展壮大。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很快就会疯长,并且传遍各地。

所以我们的恐惧也与日俱增。有一天晚上,在我工作的酒馆里有人打架,其中一方指责另外一方是魔鬼的追随者。还有一天,我跟一个屠夫说话的时候,他说他从来不在一个农民那里买猪肉,因为他养的猪肮脏邪恶,肉也会污染灵魂。他给不出证据,但他就是相信。这让我想起了萨福克郡,在那里人们也是毫无证据就进行审判。

我们再也没去过环球剧院,即使最近上映了很红的《麦克白》。这种政治和女巫的题材很受欢迎,大街小巷都在热议其中的隐喻。我觉得这不是巧合。我开始疑惑,莎士比亚是否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对我抱有善意。又或者,他对我有了其他的看法呢。但我的烦恼远不止这些。

玛丽恩长到4岁的时候,我们住的地方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经常在街上大声读国王版《圣经》或者《恶魔学》的选段。我们一度相处愉快的邻居有时看我的眼光,也有点古怪。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注意到我一直没有变老,或者他们只是单纯觉得我和露丝之间看起来年龄差有点大。她看起来比我老了十几岁。

即使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曼宁,他的名字依然阴魂不散。

有一次我走在街上,一个我以前没见过的女人跳出来,指着我的胸口说:“曼宁先生已经告诉我们了,他已经告诉了每个人你的真面目……你甚至还有个孩子。他们应该在她刚出生的时候就掐死魔鬼的孩子,这样才能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