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15页)
“但是那太可怕了。”她说。
他装做没有听见她的话,仅仅是对她笑了笑,但那种笑是某人打算涉及讨论的核心部分时的冷笑。
“那就是为什么对被贝萨保护的客人的攻击,对一个阿尔巴尼亚人来说可能是最不幸的事了,不幸得就像是世界末日一样。”
她看着窗外,心想,也许没有什么比这些大山的景象更适合用来演绎世界末日了。
“几年前,这些地方发生了一件事,让除了这些山民外的任何人都感到惊讶。”巴西安说道,把手搭在迪安娜肩头。她觉得他的手从没有这样重过,“一件真的让人震惊的事。”
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个?经过一阵长久得反常的沉默后,她很好奇地想知道。她其实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介意听到又一个会让她不安的故事。
“一个人被杀死了,”他说,“不是被伏击的,而是在市场上。”
她从一旁看着他,注视着他的嘴角。他告诉她,杀戮发生在光天化日下,在市场的喧嚣中。受害人的兄弟于是即刻就出发去寻找凶手,因为还是凶杀后最初的几个小时,休战协定还没有被请求,血仇可以立即去报复。凶手试图逃脱追杀,但是与此同时,死者的整个家族都全副武装,在各处搜寻他。夜幕降临了,来自另一个村庄的凶手不太熟悉这个村庄。他害怕自己可能会被发现,于是敲了路上遇到的第一户人家的门,请求被贝萨护佑。这家的主人让陌生人进去,同意了他的请求。
“你能猜到他请求的是哪家人吗?”巴西安问道,他的嘴唇离她的脖子很近。
迪安娜突然间把头转过来,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正是他杀死的那个人家里。”他说。
“我也这么想。接下来呢?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了?”
巴西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告诉她,起初任何一方都没有怀疑发生了什么事。凶手明白这户人家遇到了不幸,但他从来没想过正是他本人给他们带来了不幸;房屋的主人,站在自己的立场,抛开他自己的悲伤,依照习俗欢迎了客人,虽然猜测到他可能刚刚杀了人,正在被追杀,但是也没有怀疑到——他——正是那个杀死自己儿子的人。
于是他们一起在火炉旁坐了下来,吃东西,喝咖啡。至于那个死去了的人,依照习俗,被放置在另一个房间里。
迪安娜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她觉得她能想到的词语无非是“太荒谬了”、“命中注定的”;与此相比,她更倾向于沉默。
巴西安继续说道,“在傍晚稍迟一些的时候,经过长时间追查后筋疲力尽的死者的兄弟们回到了家中。他们一进门就看见了火炉旁的客人,他们认出了他。”
巴西安把头转向妻子,想估测一下他的话的效果。“别怕,”他说,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什么?”
“什么事都没有。起初,因为愤怒,兄弟们都在摸索武器,但是他们的父亲说出的一句话阻止了他们,而且让他们平静下来。我认为你能想到他说的是什么。”
她尴尬地摇了摇头。
“那位老人简洁地说道:‘他是一位客人。不要碰他。”’
“然后呢?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接下来他们就和他们的敌人同时也是客人坐在一起,既然习俗是这么要求的,他们只能这么做。他们跟他谈话,为他准备床铺,在次日早晨还护送他到村子的边界。”
迪安娜把两根手指放在眉间,似乎想从额头上抽掉什么。
“这就是他们关于客人的概念。”
巴西安说完这句话后又是一阵沉默,好像什么人把一个东西扔进了一个空荡荡的空间,就为把它扔进某种安慰里。他等着迪安娜说“那太可怕了”,或说点别的,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把手指放在额头上,放在两眉相遇处,似乎她想把什么东西扯开,却找不到那东西在哪里。
外面传来马匹的喘息声,一并传来的还有马车夫偶尔的口哨。和这些声音一起,迪安娜听到了她丈夫的声音,那声音因为某种原因再一次变得低沉而缓慢。
“现在,”他说,“要明白的问题是,为什么阿尔巴尼亚人创造了这
一切。”
他继续说着,他的脑袋离她的肩膀那么近,似乎想从她那里找到所有问题或是他本人对这些问题的深入思索的答案,尽管他的话很少从她那里得到回应。他继续问(不清楚这些问题是在问他自己还是在问迪安娜,或是在问其他人),为什么阿尔巴尼亚人会创造出关于客人的制度,把客人抬升到所有其他人类关系之上,甚至在亲属关系之上?
“也许答案就在这种制度民主化的特性之中,”他说道—以他自己的方式思考着,“任何普通人,在任何时刻,都能被抬升到客人的崇高地位上。成为临时神袛的道路对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是畅通的。难道不是吗,迪安娜?”
“是的。”她轻柔地说,并没有把手从额头上移开。
他在座位上扭动着身子,似乎既是在找一种更为舒服的姿势,又是在寻找能表达他想法的最恰当的语言。
“假设任何人都可以抓住客人之权杖,”他继续说道,“既然对所有阿尔巴尼亚人来说,这种权杖甚至超越了国王的权杖,我们可否假定在阿尔巴尼亚人充满危险和希望的生活中,成为客人,哪怕是四个小时或二十四小时,也是一种暂缓,一刻大赦,一种休战协定,一种缓刑,以及—为什么不是呢?——一种从日常生活到某种神圣的真实的逃离?”
他陷入了沉默,似乎在等待某种答案,迪安娜觉得她必须对他说点什么,但发现把头再次靠在他的肩膀上比较容易。
巴西安发现妻子头发上熟悉的气味打乱了他的思绪。正如自然界的转绿给我们以春天到来的感觉,或雪让我们感觉到冬天,她的栗色头发在他肩上的拂动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愉快。他是一个幸福的人,这种想法开始在他的意识里微弱地闪耀,而在华贵的熠熠生辉的马车车厢里,那想法与这些奢侈品相比又一下子显得黯然失色了。
“你累吗?”他问。
“是的,有点儿。”
他用手臂环住她的肩,轻轻地把她往自己这边揽过来一点儿,闻着他那年轻妻子的体香,那种香味儿精致、幽微,如同所有价值连城的东西一样。
“我们很快就会到那里的。”
他没有移动手臂,只是把头稍微朝窗户低了低,好瞥见外面。
“还有一个小时,最多一个半小时,我们就会到那里。”他说。
透过窗玻璃,可以看见远处的群山,因为被三月午后的雨洗涤过,它参差不齐的轮廓清晰地矗立着。